【二】2017·冬

肖战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

他冲到急诊楼的那一刻呼吸还是乱的，走廊的灯光刺得眼睛发疼，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黏腻的膜，糊在肖战的鼻腔里。耳边是断续的啜泣声，越往里走越清晰。那哭声不是从病房传来的，而是走廊尽头不远处的长椅上。

此时中年警官小跑过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家属情绪很不稳定，做好心理准备。”

…

一个中年女人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眼泪砸向膝盖，洇出深色的痕迹。她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本该充满童真与快乐的双眼正吧嗒吧嗒地掉下晶莹的泪珠。

肖战僵在原地，喉咙发紧。

那正是被他养父撞死的受害者家属。

就在几小时前，电话里冰冷的通知还像梦一般。

而此刻，死亡具象化了——变成女人颤抖的肩膀，变成孩子殷红的眼眶，变成医院走廊里到处充斥着的压抑。

肖战已经无心再思考常永民的死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意义。

如今，需要他面对的，是一个比他难过千百倍的家庭。

他该说什么？

——是无能的道歉，还是软弱的辩解…

想开口的一刹那，却如鲠在喉，哑口无言。

命运的捉弄是那么凄厉刺骨。

女人的哭声突然拔高，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小男孩一把抱住她，眼泪坠入她的头发里，寂静无声。

原来愧疚是有重量的，沉得肖战抬不起头。

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闷，像块湿透的棉布，堵在他的的鼻腔里。肖战机械地和警察一同走向受害者家属，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耳鸣声也随呼吸猛地响起。眼睛干涩得发疼。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又猛地缩回手。

这种时候，连习惯性的小动作都显得不合时宜。

走近后，警官清了清嗓子道：“陈女士，这位是...肇事司机的家属。”

蜷缩在长椅上的女人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迸出刀锋般的光。她怀里紧抱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声音嘶哑地哭喊道：“那个死酒鬼的家人也要给我丈夫偿命！”

肖战浑身一颤。他看见女人身后站着那个戴红领巾的孩子，正用稚嫩的手拽着母亲的衣角，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肖战的指甲掐进掌心，本来想好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却苍白地融化，又重塑为一句微不足道的“对不起。”

陈妻突然站起来，把怀里的书包重重地砸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撞击医院地面大理石砖块的声音一震，震碎了肖战心里最后的防线。

…

“对不起？我丈夫今早还答应孩子去海洋馆！一切都变了！因为你父亲！变了！”她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

“你们知道他在ICU里变成什么样了吗？骨头...骨头都...”

话音戛然而止。女人捂住嘴滑坐在地，痛苦的呜咽。一旁的小男孩“哇”地哭出声，去拽母亲的手臂。

肖战踉跄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冷的墙。他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沾了墙灰，突然想起养父昨天还在给他剥着橘子。

而那双可能还有橘汁痕迹的手，现在正躺在太平间里，带着血污和酒精味。

一位年轻警察扶住陈女士并近乎冷血地道：“请您冷静。”

女人歇斯底里：“滚！都滚出去！”她抓起一旁的病历本砸向肖战

…“你也是杀人犯！我要你为我丈夫偿命！”纸页擦过他额角的瞬间，肖战恍惚间仿佛看见养父最后一次出门时的背影。

如果他早点回家就好了。

如果常永民没想接他就好了。

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

可惜没有如果。

女人话毕，猛地起身直奔肖战，颤抖着抬起那已经被泪水浸湿的双臂，朝着他的脖子掐去。

中年警官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扯着肖战后退了几步。

那一刻，肖战的脑子里竟然真的蹦出了极其恐怖的想法——可以为受害者偿命吗？

女人动手的刹那，他竟没有一丝害怕。

甚至是希望，希望她的举动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能够弥补她们哪怕一点点也好。

肖战重整情绪，艰难的吞下了受害者家属所有的埋怨与愤怒。

哽咽的开口：“医药费...还有后续所有...赔偿…我都会...”

话堵在喉咙里。他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扭曲得像具骷髅。小女孩的哭声，女人的咒骂，警官的劝阻，全部混成尖锐的耳鸣。

一只皱巴巴的纸飞机滑到肖战的膝前撞到又落下，是卡通书包的侧兜掉出来的。他俯身捡起。

机翼上用蜡笔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全家一起去海洋馆”

肖战扶着墙突然干呕起来。他死死攥住那张纸，直到油彩糊满掌纹。走廊尽头，最后一缕夕阳很快落幕，正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对肖战来说，发生的所有也都宛如幻境。

…

几名警官扶着陈女士，牵着孩子去办理受害者的死亡证明。他们被警方扶远的时候，哭声却还在肖战的耳边回响。

他跟在警官身后，步步小心翼翼。仿佛又置身在养父以前家暴的日子里。

沉默被打碎，中年警官边走边说：“今天本不用你来，受害者家属情绪失控，强烈要求你到医院，吓到了吧。”

“没…没有。”肖战从恍惚里回过神来，耳鸣声却依旧清晰可见。医院长廊昏暗的灯光使他的身影映在白墙上，他盯着影子发呆，随着警官浑身无力地向前走。

“你也回去调整一下，一些相关工作我们也会陆续进行，后天或下周，我会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去警局沟通。还有，你父亲初步判定是酒驾造成的车祸，明天法医中心会安排尸检。”

…

“我…能去看看他吗…”肖战嗓子隐隐作痛。说出的这句话，像关心又像憎恨。

他也不清楚现在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今天，甚至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警局掌握的资料，目前你作为常永民的养子不具备探视权利。需要户口本或者其收养文件证明身份。具体的你还要去警局咨询。”中年警官冷漠地回答。

肖战双手握拳，用力到发青， 疼痛也从手掌漫过了心尖。

他好像有一刻，竟然感觉庆幸。

情绪也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平静。

此时，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尖锐得像是要刺穿鼓膜。

肖战的喉咙里卡着玻璃渣似的疼。

医院里到处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昨天下午看到养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剥着手里的橘子。老旧小区家里泛黄的玻璃门经常被过堂风吹得吱嘎乱响，映射进的光线，依稀可见剥下橘皮的汁水迸溅，像极了小小的烟花。可常永民的眼神，却因为常年酗酒变得浑浊不堪。

"儿子，来吃橘子。”

那天肖战听到这句“儿子”，犯着别扭。有欣喜，却远小于害怕。他因为长久的疏远而选择转身离开。

那橘子甜不甜？那个下午常永民是什么心情？

现在都不得而知了。

肖战出门的时候认为这是对常永民这么多年小小的惩罚，可他没想到，他幻想无数次的，常永民的报应，竟来的这么快。

肖战疯狂地想冲进停尸房，揪住那具冰冷的尸体的衣领质问——你突然的清醒是为了让我一生忘不掉你而受尽折磨吗？你怎么敢，让我连恨都变得无处安放。

肖战终究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就像养父活着时，自从他对养母和自己恶语相向甚至动手以后，他们就从未好好看过彼此了。

警官离开医院，只留下他自己在空旷的走廊游荡。几间关着门的病房传来各种声音。和耳鸣声重合，恍惚间噪点在眼前晃动，使他晕沉沉的。肖战不敢再回忆了，怕一失足就跌进无尽的深渊里。

他踉跄地走到安全出口，世界再次寂静。

楼梯间的灯光忽明忽暗。

肖战胡乱的摸索着口袋。感应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肖战吸完了烟盒里所有的烟。

随着最后一支燃尽——第一滴泪也从脸颊滴落，浸透了烟蒂。

夜风掠过楼梯转角，肖战的一只手夹着烟，仍僵在半空中，仿佛那截早已熄灭的焦痕仍是某种支点。

一截烟灰无声坠落，在黑暗中划出转瞬即逝的轨迹，如同他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语，还未落地便已消散。

楼梯间墙壁上的小窗，倾倒着月光。

月亮似一柄薄刃剖开他的侧脸。几滴泪悬在鼻梁的弧度上，将落未落，映着冷光如同碎钻。肖战的睫毛垂得很低，在苍白的皮肤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这一刻好像连月光都成了太过沉重的负担。

他扶在铁栏杆上的另一只手，关节泛着青白。金属的寒意渗进掌心，顺着血脉往心脏攀爬。

肖战微微仰头，窗外的风掀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露出了那双被月光洗得近乎透明的眼睛。

泪水浸湿眼角那颗淡淡的痣。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

他的双眸盛着的仿佛不是泪水，而是某种更深更复杂的东西。

是年少时所有未能圆满的期待，所有积压的愤怒与不甘，都在此刻化成了寂静的潮水，在眼底无声翻涌。

肖战的腰抵着生锈的栏杆，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加脆弱。整个人如张被风扯紧的细弓。

最后一缕烟灰终于簌簌落下。

那个雨夜，养父醉倒在楼梯第五阶，酒瓶从指间滚落时，也是这般细碎的声响。

…

有些悲伤太过沉重，一旦坠落，就会击穿所有强撑的体面。

月光漫过肖战的锁骨，似在深深的凹陷处积成银色水洼。此刻若有风吹来，他大概会和那些烟灰一样，悄无声息地散进黑暗里。

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像一道未愈的伤痕，寂静而锋利。

突然，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

“擦擦。”一个深沉又不失温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楼道里的感应灯突然亮起又随着尾音骤然熄灭。

那声音初听是冷的，带着几分的懒散的鼻音，却藏着意想不到的柔软褶皱。

月光恰在此时穿过云层，将王一博的脸照得清晰分明。

突然的对视使肖战的心脏骤停一拍。

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深邃，睫毛在眼下投出了小片阴影，像是藏着未说尽的故事。鼻梁挺直，线条也干净利落，下颌的弧度却意外地柔和整张脸的冷感。王一博的嘴唇微薄，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想起某种优雅又危险的猫科动物——猎豹。

他穿着件宽松的黑色T恤，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了一枚小小的银色吊坠。袖口卷到手肘，手臂线条流畅有力，腕骨也格外突出，戴着一块极简的机械表。修身的深灰运动裤衬得腿型修长。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慵懒又尽显温柔。

肖战怔住了。烟蒂从指间悄悄滑落。

王一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笑了。那笑容像使月光突然有了温度，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

王一博站在台阶下方，仰头望着被月光“浸泡”的肖战。

肖战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鼻梁上悬着未落的泪，如一颗将坠未坠的流星。

王一博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见过太多漂亮的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矛盾的破碎感。明明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不肯弯折的刀，可月光落在他身上时，却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照见那些藏在深处的裂痕。

肖战脸颊的那几滴泪，也似不属于他的，眼底融着的一层忧伤之下，却能窥见无尽的坚忍。

王一博看出了神。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北欧的雪原上见过一只受伤的狼，也是这样，明明疼得发抖，眼神却依然冷冽。那种近乎傲慢的脆弱，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怕惊扰了那份易碎的美丽。

他持着纸巾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肖战视线随后落在了上面。月光下王一博的手显得格外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腕骨突出，线条凌厉。

那只手甚至比肖战的的还大了一圈，却意外地优雅，递纸巾的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

“我叫王一博。”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怕惊碎了这一刻的寂静。

肖战的瞳孔在暗处微微扩大，仿佛要把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完整地盛进去。

王一博的眼底也透露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模样。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有好奇，有怜惜，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危险的吸引。

肖战愣了许久还没接过王一博递来的纸巾，他却也不急，就那么举着。

月光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流过，照亮了王一博无名指上戴着的白银素圈，也照亮了王一博手腕内侧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

…

（么么哒第二章完结，看完有空可以评价一下～采纳意见ovo）

无解-【二】•by寒寒寒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