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墙壁白得刺眼,像被漂洗过千百次的绝望。消毒水的气味渗入每一个毛孔,成了我新的体味。日历上的数字一个个被划掉,像在凌迟我的神经。三个月过去了。
顾枕的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成了最残忍的计时器。他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柔软的头发因为化疗掉得稀疏,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像被漂白过的纸,只有颧骨处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正在缓慢碎裂的网。
“杨铭哥……”他轻声唤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窝里,却依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温柔。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苹果和水果刀,凑到他跟前:“怎么了?要喝水?还是哪里疼?”我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过度紧张的关切。
他轻轻摇头,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覆在我紧握成拳的手上。他的指尖冰凉,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青紫色的血管。这双手,曾经能画出那么生动的素描,能在我发烧时温柔地为我擦汗,能在我疲惫时给我无声的安慰……现在,它们虚弱得连一个苹果都拿不稳。
“别……别这么紧张。”他微微喘息着说,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你这样……我看着……更累。”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我强迫自己松开咬紧的牙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我不紧张。你想说什么?”
顾枕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那里有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明明已经立春了。
“今天……天气不错。”他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扶我……去看看窗外……好不好?”
“不行!”我条件反射般地拒绝,声音陡然提高,“医生说你不能受凉!而且你现在太虚弱了,万一——”
“杨铭。”他打断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望向我,眼神清澈得像多年前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帮我……记住……活着的感觉。”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我头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满苦水的棉花,哽得生疼。
最终,我妥协了。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用厚厚的毛毯裹住他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体,然后推着轮椅到窗前。他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窗外,冬日的阳光吝啬地洒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处,几个孩子在医院的草坪上追逐嬉戏,笑声隐约传来。顾枕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嘴角挂着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微笑。阳光落在他凹陷的脸颊上,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真好……”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怀念的情绪,“他们……跑得……真快啊……”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的少年,那个能跟在我身后爬树翻墙的顾枕,那个在篮球场边为我加油的身影……如今被困在这具被病魔蚕食得千疮百孔的躯体里,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弯下腰,瘦弱的身体痉挛着,像一片在狂风中颤抖的枯叶。我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摸到他背后嶙峋的脊椎骨,像一串随时会断开的珠子。咳声撕心裂肺,最后变成了一团刺目的、沾在苍白唇角的鲜红。
“顾枕!顾枕!”我慌乱地按响呼叫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护士!”
医护人员冲进来,熟练地进行急救。我被推到一旁,像个无用的摆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围着顾枕忙碌,看着氧气面罩扣在他惨白的脸上,看着更多的药物注入他瘦弱的手臂。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当一切再次平静下来,顾枕已经疲惫地睡去。医生把我叫到走廊,脸色凝重:“杨先生,顾枕的情况恶化得比预期更快。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和脑部。化疗……对他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我建议转为姑息治疗,减轻痛苦……”
“不!”我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像受伤的野兽,“还有靶向药!还有免疫治疗!国外不是有新药吗?多少钱都行!卖房子也行!求您再试试!他……他才三十岁啊!”
医生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叹了口气:“杨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过度治疗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
放手?
爱?
多么轻巧的词。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放手?那谁来还我一个顾枕?谁来还我那个会偷偷画我侧脸的少年?谁来还我那个在夜里被我吻住的、带着橘子汽水味的男孩?谁来还我那个在新居里笑着问我“放这里行吗”的爱人?
回到病房,顾枕已经醒了。他虚弱地靠在枕头上,目光平静地望向我,仿佛看穿了我所有的挣扎和绝望。
“杨铭哥……”他轻声唤我,拍了拍床边的位置,“坐下……陪我说说话。”
我机械地走过去,坐下,握住他冰冷的手。他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颤抖,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刚才……我梦见……我们小时候了。”他微微喘息着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爬树给我摘……槐花……我站在树下……接……”
我记得那一天。初夏的阳光,洁白的槐花,甜腻的香气。顾枕在树下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我故意把槐花扔得远远的,看他像小狗一样跑去捡,笑得没心没肺。
“嗯,记得。”我哑声说,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你那时候……像个小姑娘,动不动就哭。”
顾枕轻轻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你……总这么说……”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杨铭哥……我想……回家……”
家。
那个我们刚刚布置好的新居。
那个有阳光和咖啡香的地方。
那个本应充满笑声和未来的……家。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疼得几乎窒息。医生的话在耳边炸响:“他随时可能……您要做好准备……”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遥远得不像自己的,“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回家。”
骗子。
我又在骗他。
就像当年骗他说“会没事的”,骗他说“医生一定有办法”,骗他说“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顾枕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清澈得像能洞穿一切谎言。但他没有拆穿我,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露出一个疲惫却温柔的笑:“嗯……我等你……带我回家。”
夜幕降临,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顾枕微弱的呼吸声。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沉睡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落在他凹陷的脸颊上,勾勒出一道脆弱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顾枕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杨铭哥……”他轻声唤我,声音比平时清晰许多,“我的日记本……在床头柜抽屉里……帮我……拿来好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来。但我还是顺从地拉开抽屉,取出那本墨绿色的皮质日记本——多年前我发现的那本,记录了我们从童年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顾枕颤抖的手接过日记本,艰难地翻开最后一页。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染开,像是泪痕。他拿起笔,用尽全身力气,缓慢而坚定地写下最后几行字。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全力,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写完后,他轻轻合上本子,递给我,眼中带着一种释然和恳求:“等我……睡着了……再看。”
我接过日记本,感觉它有千钧重。顾枕疲惫地闭上眼睛,嘴角却挂着淡淡的、满足的微笑。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像潮水慢慢退去,留下宁静的沙滩。
“顾枕?”我轻声唤他,声音颤抖。
“嗯……”他微弱地应了一声,没有睁眼,“杨铭哥……下辈子……换我……先找到你……”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刺进我的心脏。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却压不住那几乎冲破胸膛的呜咽。
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像一首即将结束的摇篮曲。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月光静静地洒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一黑一白,一生一死,界限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几乎微不可闻。我俯下身,将唇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轻声说:“好。下辈子,换你先找到我。但这次……别再画那么多我的侧脸了,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顾枕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笑了。然后,他的呼吸,停了。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划破了夜的寂静。医护人员冲进来,开始徒劳的抢救。我被推到一旁,像个局外人,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本,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夜莺,在寒冷的月光下,唱起了凄婉的歌。
日记本在我手中微微发烫,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我缓缓翻开最后一页,看到了顾枕最后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杨铭哥,枕着你的名字入眠的每一个夜晚,都是我此生最安心的时刻。
谢谢你找到我,护着我,爱着我。
别哭。我只是先睡一会儿。
记得带我回家。”
泪水终于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跪倒在病床边,将日记本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最后一丝温度。撕心裂肺的呜咽冲破喉咙,在冰冷的病房里回荡,却再也唤不醒那个安静睡去的人。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的少年。
那个在寒夜里被我吻住的男孩。
那个说要和我一起领养孩子的爱人。
我的顾枕。
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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