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家门口那条小河的水,哗啦啦就淌过去好几年。顾枕那个“爱哭鬼”的外号早就不适用了——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他现在是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小顾”,是我妈嘴里“比杨铭懂事一百倍”的别人家孩子。
1998年的秋天,风里带着点凉意。我背着书包,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准时等在顾枕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七点半,分秒不差,顾枕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铭哥。”他小跑过来,鼻尖有点红,大概是刚起床的缘故。十岁的顾枕长高了些,但依旧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像棵需要人护着的小白杨。他习惯性地把书包带往上提了提,动作有点笨拙。
“喏。”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夹心饼干,塞进他手里,“我妈新烤的,说给你补补。”
顾枕眼睛亮了亮,小声说:“谢谢阿姨。”他小心地撕开包装,先递了一块给我。
“你吃吧,我早上吃过了。”我摆摆手,心里却有点高兴。这家伙,有好东西总记得分我一份,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我给他的。
去学校的路上照例是我叽叽喳喳,顾枕安静地听。我跟他讲昨天电视里播的动画片有多精彩,讲我新发现的一个秘密基地,讲高年级那个总爱欺负人的“胖虎”又被老师罚站了……顾枕偶尔嗯一声,或者抿着嘴笑一下,大部分时候只是专注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我故意停下来,叉着腰看他。
“在听呢,”他连忙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杨铭哥说话,我都有听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像羽毛拂过心尖。
我满意地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这感觉不赖,有个永远捧场的听众。
然而平静的校园生活总会被一些不和谐音打破。课间操刚结束,我正和几个哥们儿在操场角落瞎侃,眼角的余光瞥见教学楼后面花坛旁,几个刺头儿围住了顾枕。为首的是隔壁班的“卷毛”,仗着个子高,总爱找低年级的茬儿。
顾枕被他们堵在中间,低着头,瘦削的肩膀微微缩着,像只被狼群围住的小鹿。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大概是零花钱或者他妈妈给他带的点心。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上了我的脑门。
“干什么呢!”我吼了一嗓子,拔腿就冲了过去。
卷毛他们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点忌惮。我比同龄人壮实,打架又不要命,在年级里也算“凶名在外”。
“杨铭,不关你事啊。”卷毛虚张声势地嚷道,“这小子走路不长眼,撞到我了,让他赔点‘医药费’不过分吧?”
“放屁!”我一步挡在顾枕身前,把他完全护在身后。我能感觉到他细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我背后的衣角,微微发抖。“他走路比猫还轻,能撞到你?我看是你皮痒了找揍!”
卷毛被我激怒了:“杨铭,别以为我怕你!兄弟们,上!”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拳头和叫骂声混在一起。我护着身后的顾枕,身上挨了好几下,火辣辣的疼。但我发了狠,逮着卷毛一个人揍,拳头专往他肉多的地方招呼。混乱中,我听到顾枕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别打了!老师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卷毛他们见势不妙,一哄而散。我喘着粗气,抹了一把嘴角,有点腥味,估计是破了。
“杨铭哥!你流血了!”顾枕的声音带着哭腔,脸色白得吓人。他慌乱地掏出自己的小手帕,踮着脚想给我擦嘴角的血迹。
“没事,小伤。”我推开他的手,自己胡乱擦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嗬嗬”的、令人心惊的声音,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糟了!哮喘!
我脑子嗡地一声。顾枕有哮喘,不能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这是顾阿姨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药!顾枕!你的喷雾呢!”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艰难地摇头,手指颤抖着指向散落在地上的书包——刚才混乱中被卷毛他们扯掉了。
上课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妈的!”我骂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快上来!去医务室!”
顾枕犹豫了一下,但急促的呼吸让他别无选择。他趴到我背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我背起他,撒开腿就往医务室的方向狂奔。风在耳边呼啸,背上的人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他的呼吸艰难地喷在我的后颈,滚烫又脆弱。每一次他艰难的吸气,都像有根针扎在我心上。
“别怕,顾枕,马上就到了!坚持住!”我一边跑一边吼,不知道是给他打气还是给自己壮胆。
医务室的校医看到我们,脸色也变了。她迅速给顾枕用了药,吸氧,好一阵忙活。顾枕躺在病床上,脸色慢慢缓过来一点,但依旧虚弱,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我靠在门框上,喘得像条刚跑完马拉松的狗,嘴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校医处理完顾枕,这才转向我,眉头紧锁:“杨铭,你又打架?还带着顾枕?他这情况多危险你不知道?”
“是他们先……”我下意识想辩解。
“不管谁先谁后!打架就是不对!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去外面站着反省!等会儿再找你算账!”校医厉声打断我,指着门外。
我撇撇嘴,老老实实走到医务室外的走廊上罚站。秋天的风有点凉,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嘴角的伤口被风一吹,更疼了。但我脑子里全是顾枕刚才惨白的脸和艰难的喘息,这点疼,好像也麻木了。
不知站了多久,医务室的门轻轻开了。顾枕扶着门框走出来,脸色还是不太好,但呼吸平稳多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杨铭哥……”他小声叫我,走到我面前。
“你好点了?”我赶紧问,上下打量他。
他点点头,然后把手伸到我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颗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薄荷糖,绿色的糖纸皱巴巴的。这是他最喜欢吃的那种糖,平时宝贝得很。
“给你。”他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甜的……吃了就不疼了。”
我愣住了,看着他掌心那颗小小的糖。他刚才那么难受,竟然还一直紧紧攥着这颗糖?是特意给我留的?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笨蛋,”我喉咙有些发紧,接过那颗带着他体温的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带着一丝奇异的甜,真的好像冲淡了嘴角伤口的刺痛。“一颗糖就想收买我啊?”
顾枕没说话,只是仰着脸看我,眼睛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还有一点点残留的恐惧,以及一种纯粹的依赖。
“以后……离卷毛他们远点。”我含混不清地说,把糖咬得嘎嘣响,“再被欺负,告诉我。”
“嗯。”他用力点头,嘴角终于弯起一个很小的、安心的弧度。
就在这时,邻居陈阿姨正好来学校办事路过,看到我们俩这狼狈样——我嘴角带伤罚站,顾枕脸色苍白刚从医务室出来。她停下脚步,看看我,又看看顾枕,最后目光落在我下意识护着顾枕肩膀的手上,脸上露出一种了然又带着点感慨的笑容。
“哎哟,看看这哥俩好的,”陈阿姨的声音带着笑意,“杨铭啊,你这护着顾枕的劲儿,比护着自家亲弟弟还上心呢!顾枕也是,眼里就只看得见你杨铭哥了,比亲兄弟还亲哟!”
我和顾枕都愣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想反驳“谁跟他亲兄弟”,可话到嘴边,看着顾枕微微泛红的耳尖和他清澈的眼睛,又咽了回去。心里某个地方,因为这句“比亲兄弟还亲”,悄然塌陷了一小块,涌上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暖意和一点无措的感觉。
我胡乱揉了揉顾枕软软的头发:“走了!回教室!再迟到老班又要发飙了!”
顾枕被我揉得晃了晃,却没躲开,只是小声抗议:“杨铭哥,头发乱了……”
我大步往前走,嘴里薄荷糖的清冽甜味久久不散。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他轻飘飘的重量,和那脆弱滚烫的呼吸。那颗被汗水浸湿的糖,甜得有点发苦。
拳头留下的伤口总会愈合,嘴角的淤青几天就会消散。
但那一刻,顾枕攥着糖递给我时,他眼中纯粹的依赖和心疼,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生根,发芽。那时的我还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胸膛里涨涨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只想把身后这个单薄的身影护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够强,够快,就能永远替他挡开所有的风雨和拳头。
却不知道,命运最残忍的那一击,往往无声无息,再硬的拳头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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