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氤氲，苦涩的味道固执地弥漫在房间里每一个角落，像一层无形的、黏腻的网，裹住呼吸，也裹住思绪。

程砚垂着眼，视线凝固在自己手中捧着的青瓷药碗上。碗壁温烫，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苦味。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捧着不是一碗药，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火弹。

几步之外，沈聿靠坐在那张宽大、铺着玄色锦垫的紫檀木圈椅里。他已换下了昨日被冷汗血污浸透的锦袍，一身崭新的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毒发消耗的巨大能量尚未恢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也敛去了平日的寒芒，显得有些沉黯。然而，那目光落在程砚身上时，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沉默如同冰层，在两人之间凝结、加厚。

“药。” 沈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的视线没有离开程砚的脸，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榨取出昨晚的真相。

程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了一下。他端着药碗，脚步有些僵硬地走上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靠近沈聿，那种无形的威压感更甚。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将药碗递到沈聿面前，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王爷，请用药。”

沈聿没有立刻伸手。他的目光从程砚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又落回程砚捧着碗的、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那双手上，除了肩伤包扎处露出的边缘，还有几道浅淡的、已经结痂的抓痕——是他昨晚痛苦挣扎时留下的印记。

空气凝滞。程砚能感觉到沈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反复在他身上逡巡。他在审视什么？是药的成分？还是他程砚这个人？

终于，沈聿伸出那只骨节分明、依旧显得有些无力的手，接过了药碗。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程砚的手背，冰冷的触感让程砚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沈聿端起碗，凑到唇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也被那浓郁的苦涩所扰。但他没有犹豫，仰头，喉结滚动，将碗里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忍耐。

喝完后，他将空碗随意地递还给程砚。动作间，那枚温润的龙纹佩在他腰间轻轻晃动了一下，光泽流转，像一只无声的眼睛，嘲弄着程砚昨日功败垂成的窃取。

程砚接过空碗，指尖冰凉。他垂着眼，正准备退开。

“昨晚，” 沈聿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本王毒发之时，你听到了什么？”

来了！最核心的拷问！

程砚的心猛地一沉，端着空碗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沈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混杂着疲惫、困惑和一种……急于寻求答案的焦灼？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程砚脸上时，那种试图穿透表象、挖掘某种熟悉感的探究欲，几乎要溢出来。

“回王爷，” 程砚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丝虚弱和后怕，“小人只听到王爷……非常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呻吟。” 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任何具体的话语。

沈聿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锐利了几分，显然对这个模糊的答案不满意。“只是痛苦的声音？” 他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迫，“没有……别的？比如……呓语？” 他紧紧盯着程砚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闪躲。

“程助理”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悬在两人之间。

程砚的神经绷到了极致。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浸湿。他不能承认！绝不能！一旦承认沈聿喊过这三个字，后面无穷无尽的疑问会把他彻底拖入深渊！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脸上努力维持着茫然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惧。

“呓语？” 程砚微微皱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随即缓缓摇头，眼神坦荡（强装的）中带着一丝无辜的困惑，“小人……小人当时吓坏了，只记得王爷痛苦难当……声音很模糊……小人……小人实在没听清王爷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王爷……是不是……梦魇了？”

梦魇？这个解释似乎让沈聿紧绷的神经稍松了一瞬，但眼底深处那抹深沉的困惑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郁。他靠回椅背，闭上眼，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紧蹙的眉心和微微抿紧的薄唇，都显示出他正在与脑海中混乱的记忆碎片搏斗。

程砚屏住呼吸，端着空碗，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房间里只剩下沈聿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盆里微弱的噼啪声。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滴——任务‘侍疾’进行中。请宿主把握时机，尝试为目标人物提供舒缓服务（如揉按太阳穴），以获取正面情绪反馈。倒计时：1小时42分……】

Zero不合时宜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像一道催命符。

舒缓服务？揉按太阳穴？程砚看着闭目蹙眉、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沈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去碰沈聿？在对方明显陷入记忆混乱、对自己充满探究和怀疑的时候？这和把手伸进老虎嘴里拔牙有什么区别？！

他僵立着，内心天人交战。Zero的惩罚“万蚁噬心”的滋味光是想象就让他不寒而栗。可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随即是侍卫长林莽低沉而恭敬的禀报声：“王爷，三殿下……到了。正在前厅等候。”

三殿下？三皇子？！

程砚的瞳孔骤然一缩！那个派管事李贵下毒刺杀的三皇子！他竟然在沈聿刚刚毒发、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直接找上门来了？！是试探？是挑衅？还是……新一轮的杀招？

沈聿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沉黯的墨眸瞬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所有的疲惫和困惑被一股凌厉的、近乎实质的杀意所取代！苍白的脸上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倒是来得快。” 沈聿的声音冷得像冰渣，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他缓缓坐直身体，那股属于摄政王的、掌控生杀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再次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将刚才的虚弱感冲散得无影无踪。

程砚只觉得呼吸一窒，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怖威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沈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程砚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惧（对三皇子到来的本能反应）。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怎么？怕了？” 沈聿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程砚紧绷的神经上，“怕本王护不住你这条……刚捡回来的命？还是怕那位‘三殿下’，再送你一碗毒药？”

程砚的心沉到了谷底。沈聿的怀疑从未消除！他把自己当成了三皇子的人？还是仅仅在试探？

“小人不敢！” 程砚立刻低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人……小人的命是王爷救的，只……只忠于王爷！” 这话半真半假，他的命确实因沈聿的“带回来”和昨晚的混乱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于忠诚……他现在只忠诚于自己的求生欲和Zero的任务。

“呵，忠诚？” 沈聿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程砚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虽然身体还有些微的摇晃，但那股凛冽的气势却足以让人忽略他的虚弱。

他走到程砚面前，距离极近。程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一种冷冽的、如同雪松般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存在。沈聿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把手术刀，直直地刺进程砚低垂的眼帘深处。

“程砚。” 沈聿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磁性，“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最好……让本王看到你的‘忠诚’。”

他的目光在程砚包扎的左肩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困惑？仿佛在透过这道伤口，试图辨认出什么熟悉却又模糊的影子。

“跟着。” 沈聿直起身，不再看他，只留下冰冷的两个字。玄色的袍角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他迈开脚步，朝着房门走去，步伐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程砚猛地回神，端着空碗的手指冰凉。他看着沈聿即将走出房门的背影，Zero的倒计时在脑海中疯狂闪烁：【倒计时：1小时15分……】 侍疾任务！正面反馈！他必须做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Zero的惩罚威胁压倒了恐惧，程砚在沈聿即将踏出房门的瞬间，猛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王爷！您……您的披风！外面……风大！”

沈聿的脚步顿住，停在门边，没有回头。

程砚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飞快地将空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衣架上搭着的一件厚重的玄色貂绒披风。那披风入手沉重，触感光滑冰凉。他小跑两步追上沈聿，在对方身后，踮起脚，试图将那厚重的披风披到沈聿肩上。

动作笨拙，甚至因为紧张和肩伤而显得有些摇晃。

沈聿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程砚慌乱的动作和他努力踮起的脚尖。

披风终于搭上了沈聿的肩膀，带着程砚指尖的微颤。

就在程砚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沈聿颈侧的系带时——

沈聿突然抬起一只手，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程砚试图为他系上披风系带的手！

他的手冰冷，力道很大，瞬间阻止了程砚的动作。

程砚的动作瞬间僵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惊恐地抬眼，只看到沈聿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完了！他触怒他了！Zero的任务……万蚁噬心……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沈聿只是按着他的手，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程砚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聿指尖的冰冷和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络。

然后，沈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将程砚的手，从他颈侧的系带上……推开了。

动作不算粗暴，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程砚一眼。只是自己抬手，随意地将披风拢了拢，并未系上系带。随即，他迈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程砚的视线。

程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被沈聿推开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和一种被彻底拒绝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失败了。

侍疾任务的第一步，主动照料，就被沈聿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拒绝了。连披件衣服都不允许，更遑论擦身喂药？正面情绪反馈？简直是天方夜谭！

Zero的倒计时在脑海中无情地跳动：【倒计时：1小时10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程砚。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万蚁噬心……虚弱状态……在这个虎狼环伺的王府，失去行动能力无异于自杀！

前厅的方向，隐隐传来交谈声，听不真切，但那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交锋的紧张气息，仿佛已经穿透了墙壁，弥漫过来。

三皇子来了。

沈聿拖着病体去见了。

王府这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此刻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风暴之眼。

而他程砚，被困在这风暴眼的中心，前有猛虎（沈聿），后有豺狼（三皇子），头顶还悬着Zero这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他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目光落在矮几上那个空了的药碗上，碗底残留的深褐色药渣，像凝固的、绝望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