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锈与镜影
那一声歇斯底里的“滚——!”如同炸雷在空旷的主卧和连接浴室的冰冷大理石走廊间回响,最终被厚重的墙壁和地毯吞噬,留下一片令人耳鸣的死寂。
叶眠跌坐在离纪严时几步远的地板上,身下是刚才激烈冲突中碰倒的一盏铜质落地灯,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尾椎骨,带来尖锐清晰的痛感。但这痛楚远不如纪严时此刻的样子来得触目惊心。
纪严时蜷缩在破碎的烟灰缸碎片和蜿蜒的暗红色血泊旁,手腕处被他自己的挣扎再次撕裂的伤口像个张开的、可怖的红洞,鲜血不再汹涌,而是缓慢、粘稠地往外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他剧烈的痉挛平息了一些,但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间歇性抽搐,像一尾离水濒死的鱼,每一次抽动都牵扯到手腕的伤口,让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汗水彻底浸透了他深蓝色的家居服和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和颈侧,勾勒出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线条。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翻涌记忆初回时的混乱风暴,也没有了阿时那种纯净依赖的光彩,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空茫和冰冷刺骨的余烬。瞳孔深处沉淀着一种毁灭性的疲惫和……羞耻。一种足以将一个掌控者灵魂彻底碾碎的、巨大的羞耻感。他侧着脸,下颌线绷得如同冰冷的刀锋,死死抵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避开了叶眠所在的方向,视线凝固在不远处一片干净但映着顶灯惨白光辉的瓷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用尽最后力气去专注的东西。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只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和纪严时压抑在齿间、带着剧痛和耻辱感的粗重喘息。
叶眠盯着那片在昏暗光线里愈发显得刺目的暗红色血泊,看着纪严时手腕上那个狰狞的伤口。刚才强行按压止血时的触感——冰冷皮肤下跳动的脉搏,粘稠湿滑的血液——还残留在他的指尖。还有纪严时挣脱时那爆发出来的、带着玉石俱焚意味的蛮力。
他需要处理那个伤口。立刻。不管这个人是纪严时,还是阿时,还是两者融合后造就的怪物,再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甚至……死。
叶眠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撑着冰冷的地面,站了起来。双腿还有些虚软。他没有试图靠近纪严时,而是贴着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主卧深处移动,视线始终警惕地锁定在地板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他的目标是主卧墙上的内线呼叫器。那是纪严时掌控的庞大宅邸的控制中枢之一。
就在叶眠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呼叫器光滑冰冷的面板时——
“不准……叫人来!”
一个沙哑到了极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纪严时紧贴地板的胸腔里摩擦出来的,带着撕裂的痛楚和一种濒临绝境的、最后的掌控意志。
纪严时依旧没有看他,脸死死抵着地面,但那只没受伤的手却猛地在地板上收紧,指甲划过光洁的大理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叶眠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纪严时。
纪严时因为这一声低吼牵动了伤口,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但他忍住了呻吟,只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想……让所有人……看见……我们……现在……这副样子?”
“现在这副样子”几个字,他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无法言说的耻辱和自我厌恶。他无法忍受任何人——哪怕是他最信任的管家——看到他此刻的狼狈、脆弱,看到他和叶眠共处一室、双双挂彩、唇破身湿、空气中还弥漫着刚刚那场禁忌冲突的可疑气息!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叶眠的目光扫过他因剧痛和羞耻而扭曲僵硬的侧脸,再扫过他汩汩流血的手腕。他明白了。这头受伤的猛兽,宁愿死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也不愿被旁人窥见一丝一毫他崩塌的骄傲和失控的深渊。特别是被“叶眠”所救助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足够将他钉死在莫大的羞辱柱上。
“那你就等死?”叶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冰冷,但细听之下,却能分辨出一丝压抑的紧绷。他不想纪严时死吗?不,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叫嚣着复仇的快感。但现在……不行。至少不能是这种荒谬的方式,在这种令人作呕的、充斥着暧昧余味的情境下。
“闭嘴!”纪严时猛地抬头,用尽力气剜了叶铃一眼!那眼神狠厉、冰冷,带着濒死野兽般的残暴,但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因失血和巨大精神冲击带来的生理性眩晕,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强弩之末。他脸色惨白得如同蜡纸,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只有干裂的口子边缘带着一丝血痕。汗水和血污混合在他凌厉的下颌线上,显出从未有过的、脆弱的狼狈。“柜子……床头柜最下层……止血带……药箱……”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生存的本能和对暴露的恐惧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叶眠沉默地移开触碰呼叫器的手,转身走向那张巨大的、象征着纪严时绝对权力的床。他能感觉到纪严时的目光像冰冷的锥子一样扎在他的背脊上,带着审视、警惕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回避。
床头柜最下层很重。他拉开,里面是一个小型但非常专业的军用级急救箱,旁边整齐地码着几卷专业止血带。
叶眠拿出止血带和药箱,转身走回那片狼藉的区域。他停在距离纪严时一米开外的地方,将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看向纪严时。
纪严时死死咬着牙,尝试着自己撑起身体,但手臂根本使不上力气,受伤的手腕再次撞击地面,痛得他眼前发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看着他这幅徒劳挣扎、固执又脆弱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讽刺感再次涌上叶眠心头。
就在纪严时即将因脱力再次倒下时,叶眠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迅速上前一步,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强制性的力道,架住纪严时那条没受伤的手臂,将他沉重的上半身猛地提了起来,然后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人带离那片沾满血迹和碎片的地面。纪严时比他高大健壮许多,这动作耗费了叶眠巨大的力气,额角都渗出了汗珠,湿透的病号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线条。
“呃……”纪严时被迫倚靠在叶眠瘦削却异常有力的肩臂上,身体因剧痛和眩晕而沉重地往下坠,鼻腔里瞬间充斥了叶眠身上那股清冽消毒水味中夹杂的……一丝淡淡的、属于他自己浴室里雪松香薰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如同点燃的导火索,瞬间引爆了他记忆中那些不堪的画面——他被叶眠按在浴缸边、他被叶眠抗拒地推开、以及最后那笨拙却清晰无比的唇舌相贴的触感!
“放手!” 纪严时像是被蛇咬了一样猛地挣扎,那只完好的手臂狠狠推搡叶眠的胸膛,动作粗暴带着恐慌,“别碰我!离我远点!”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一种刻骨的抗拒和……仿佛被亵渎般的耻辱。
但他实在太虚弱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剧痛让他那一下推搡显得如此无力,反而让叶眠更紧地支撑住了他下滑的身体。两人踉跄着撞向冰冷的墙壁,叶眠的后背“咚”的一声闷响抵在墙上!
喘息交错。
距离再次被急剧缩短。纪严时被迫半靠在叶眠怀里,额头几乎要抵上叶眠的下颌。他能清晰地闻到叶眠脖颈间残留的、浴室冷水的清冽气味,和他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叶眠胸口因为吃力而传来的细微起伏。而叶眠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此刻正近在咫尺地、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地看着他。
那眼神!
不再是惊惶的小兽!
不再是愤怒的猎物!
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是看穿了他所有狼狈和强撑后、那高高在上的俯视?
这眼神比任何憎恶都更让纪严时感到刺骨的冰凉和致命的羞辱!像剥光了他所有的盔甲和伪装!
“纪严时,”叶眠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很近,很清晰,没有丝毫波澜,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推开我,是别让你的血弄脏这块比你家地毯还贵的地板。还有,别死在这儿,我没兴趣替你收尸。”
赤裸裸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
纪严时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更深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踩踏尊严的暴怒在血液里冲撞,可身体却诚实地因失血而虚弱发冷。他死死盯着叶铃近在咫尺的、那张苍白的脸,那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还有那同样破了皮、微微红肿、却带着冰冷线条的唇瓣……记忆底层那个笨拙的亲吻感带来的荒唐悸动,和此刻眼前这冰冷眼神带来的屈辱感剧烈碰撞!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牙关紧咬到发出咯吱声,最终,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俯瞰众生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强撑的疯狂和抗拒在失血的冰冷和叶铃那毫不留情的现实提醒下,如同燃尽的余灰,彻底熄灭了。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空洞。
他猛地别开脸,将沉重的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沉重喘息。
无声的顺从。
叶眠不再看他那副灵魂出窍般的样子,迅速行动。他用专业的止血带在纪严时的手腕上方动脉处加压包扎。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能感到叶眠手指按压时传递出来的冰冷但坚定的力量。
纪严时闭上眼,任由叶眠摆布,如同失去生气的提线木偶。冰凉的止血带和止血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短暂的刺痛,随后是被紧紧束缚的肿胀麻木感。整个过程,他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会因按压的痛楚而轻微的颤抖。他的意识在巨大的精神冲击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中沉沉浮浮,混乱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这荒谬冰冷的现实相互撕裂。
叶眠很快处理完伤口。血暂时止住了。他从药箱里翻出止痛剂和消炎药,倒了杯冰水,递到纪严时唇边。
“自己喝。”声音依旧没有温度。
纪严时没有动。他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头靠在墙上,整个人仿佛已经昏睡过去。
叶眠皱了下眉,直接抬手捏住纪严时的下巴,强迫他微微张嘴。冰凉的杯壁碰到了纪严时干裂的嘴唇。纪严时浑身猛地一激灵,如同触电般睁开眼!那是一瞬间的惊恐和抗拒,但药物的本能和对生存的微弱渴望最终让他放弃了抵抗,就着叶铃的手,机械地吞下了药片,喝了几口水。
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和他苍白的皮肤形成冰冷的反光。
叶眠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这个靠在墙上、手腕缠着绷带、脸色惨白、头发凌乱、额角贴着汗湿发丝、狼狈如同被彻底洗劫过的猛兽般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觉攫住了他。
曾几何时,他是那个只能在这人冰冷的注视下瑟瑟发抖、毫无尊严的玩物。而现在……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残留的、已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是纪严时的血。
冰冷的血。不再滚烫。
他又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依旧红肿、带着细微刺痛的唇瓣。那里,曾经被迫承受过这人……或者说“阿时”……那纯粹又危险的触碰。
两个印记。一个在掌心,一个在唇上。
一个属于憎恨的旧日,一个来自荒诞的今时。
它们无声地烙印在那里,宣告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关系壁垒已经被强行撞开,碎裂一地,露出的真相是如此诡异扭曲,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暧昧锈味。
叶眠的目光落在旁边那面巨大的、镶嵌着金边的落地穿衣镜上。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两人此刻的身影。
他站着,虽然同样狼狈湿透,身上染血,但背脊挺直,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的清醒与掌控感。
而纪严时,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此刻正毫无生气地倚靠在冰冷的墙边,头颅低垂,侧脸被阴影切割出脆弱的轮廓,手腕上厚厚的绷带刺目显眼,像被无形的锁链铐在耻辱柱上的困兽。镜子完美地捕捉到了他深闭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崩塌的痕迹。
两个影子,一个清晰锐利,一个模糊破碎。
在冰冷、华丽而又一片狼藉的室内。
在无声的、弥漫着血腥、药味、雪松香薰和某种禁忌余韵的空气里。
扭曲,变形。
现实如同一面染着血锈的哈哈镜,倒映着谁也无法预见、更无法轻易收拾的残局。而震动,从墙壁内部隐约传来——楼下似乎有人来了?抑或是,谁口袋里的手机,在寂静中无声地、持续地……震动了起来?
新的风暴,已悄然在废墟的缝隙中,重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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