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倒置的囚笼

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深海，缓慢上浮。

消毒水的冷冽气息钻入鼻腔，取代了车内那令人心悸的咖啡暖香与纪严时身上浓烈的存在感。叶眠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野里是单调的白色天花板和柔和的顶灯光晕。

医院病房。他又回来了。

身体依旧残留着虚弱感，但高烧的灼热和药物的眩晕似乎已经褪去。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轻微的酸麻感。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涌回脑海——雨夜、便利店、黑暗中的吻、疾驰的车厢、滚烫的咖啡、纪严时手腕上那道刺目的划痕、还有最后……那只托住他额角的、带着奇异温热的手掌……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

“别动！”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叶眠从未听过的、近乎慌乱的紧张感。

叶眠浑身一僵，循声望去——

纪严时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但他……完全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身象征无上权威的冷硬西装，他穿着一身质地柔软舒适的深蓝色家居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头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几缕发丝甚至俏皮地翘着。最让叶眠心脏骤停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曾经如同深渊寒潭、永远覆盖着坚冰、充满掌控与审视的深邃眼眸，此刻竟然……清澈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纯粹的、甚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依赖和担忧？！

他正用一种叶眠从未见过的、近乎小动物般的眼神，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眼尾甚至微微泛红，像是刚刚哭过或者极度不安！

“你……你醒了？”纪严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和不确定，甚至有点结巴。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家居服的衣角，那姿态……简直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医生说你醒了可能会头晕，要慢慢起来……”他小声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关切。

叶眠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到刻骨铭心、此刻却陌生得令人恐惧的脸！

“你……”叶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你是谁？”

纪严时（？）听到这个问题，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巨大的水雾！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几步就冲到床边，俯下身，急切地想要抓住叶眠的手！

“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委屈，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我是阿时啊！他们说……他们说我是纪严时……可是……”他眼神迷茫了一瞬，随即又急切地聚焦在叶眠脸上，“可是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他们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最重要的人？！

叶眠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看着纪严时（阿时？）伸过来的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渴望触碰又害怕被拒绝的脆弱感。他下意识地猛地缩回自己的手！

纪严时（阿时）的手僵在半空。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自己绞紧衣角的手背上。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泣声。

“呜……对不起……我知道我可能做错了什么……他们说我以前很凶……是不是我吓到你了……”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破碎不堪，“你别不要我……我害怕……这里好陌生……我只认识你……”

叶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迷路孩子的男人——那张脸，那个声音，那个名字……都是纪严时！可那眼神，那姿态，那毫不设防的脆弱和依赖……这绝对不可能是那个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纪严时！

“他……怎么了？”叶眠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昀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震惊、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的表情。

“叶先生，”林昀的声音异常凝重，“纪总他……在送您来医院的路上，车子遭遇了一次轻微的追尾事故。撞击力度不大，您只是轻微震荡，但纪总他……头部受到了撞击。初步诊断是……脑震荡导致的暂时性逆行性遗忘。”

逆行性遗忘！

叶眠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叶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的。”林昀沉重地点头，“记忆几乎一片空白。只对……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也就是您，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依赖感和雏鸟情节。”他顿了顿，补充道，“医生认为这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加上您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最深刻的……锚点。”

最深刻的锚点？叶眠只觉得荒谬绝伦！是恨意刻骨铭心吧？！

“阿时……”纪严时（阿时）听到林昀的话，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转向叶眠，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信任和依赖，“你看，医生也说了……我只记得你……你别丢下我好不好？”他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再次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颤抖着碰触到叶眠盖在被子上的手背。

这一次，叶眠没有立刻躲开。

那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触感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灼热的依恋。

叶眠的身体僵硬如铁。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脆弱和恳求的脸庞。那曾经让他恐惧、憎恨、想要逃离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清澈见底的依赖和不安。那曾经掌控他一切命运、如同帝王般冷酷无情的手，此刻正带着卑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

一种极其复杂、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情绪在叶眠胸腔里疯狂翻涌！震惊、荒谬、难以置信、一丝隐秘的报复性快感？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茫然无措？

“我……”叶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呜……”纪严时（阿时）见他没有立刻拒绝，胆子似乎大了一点点。他像一只终于得到主人默许的小狗，立刻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了凑，身体几乎要挨到床边。他低下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仰视着叶眠，小声地、带着浓重的鼻音恳求道：“我……我头好晕……这里好吵……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回我们的家……”他眼神迷茫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家”的样子，随即又坚定地看向叶眠，“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哪里都不想去……”

回家？我们的家？

叶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个华丽冰冷的囚笼？！

他看着纪严时（阿时）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依赖眼神，看着他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指……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缓缓钻入叶眠混乱的脑海——

这或许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这或许……也是他唯一能掌控的、属于纪严时的时刻。

叶眠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被触碰的手。

然后，在纪严时（阿时）充满希冀和紧张的注视下，那只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连叶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落在了纪严时（阿时）那柔软凌乱的黑色发顶上。

指尖传来微凉顺滑的触感。

纪严时（阿时）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那双清澈的眼眸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糖果！他几乎是立刻像只被顺毛舒服了的大猫，主动地将脑袋往叶眠的手心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浓浓依赖的细小呜咽。

“好……”叶眠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诡异，“我们……回家。”

纪严时（阿时）立刻破涕为笑！那笑容纯粹、明亮，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全然的依赖和幸福。他紧紧抓住叶眠那只放在他头顶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松开。

林昀站在一旁，看着这诡异到极致的一幕，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叶眠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属于纪严时（阿时）的微凉体温和那毫无保留的依恋蹭动。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如同风暴前夕般深沉复杂的暗流。

囚笼的钥匙，似乎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落入了他的掌心。

只是这把钥匙，温热、脆弱、带着泪水的咸涩，和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倒置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