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灼锁
仲夏深夜,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粗暴地冲刷着城市灰败的轮廓。雨水密集得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将这座名为‘家’的巨大庄园彻底钉在湿冷、昏暗的囚笼里。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泥土被强行翻开的腥气和水汽弥漫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上,也沉沉压在一个名叫叶眠的年轻男人心头。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落地窗边站了多久。身影被室内未开的主灯遗弃在边缘的阴影里,只有远处壁炉跳动的微弱火焰,偶尔将他的侧影短暂地描摹在冰冷的玻璃上——单薄、挺直,却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绷紧到极致的弦。他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后花园,看着那些在狂风中徒劳摇摆、如同濒死手掌的黑色枝桠。
时间不知深浅。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钻进脑海,带着冰冷的毒刺。在这栋华丽而空旷的樊笼里,时间是凝固的,也是加速的。凝固的是血缘镣铐下那永无止境的窒息感,加速的是某些隐秘而灼热的东西在深渊里的滋生。
玄关处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响动。锁舌轻扣,皮鞋踏在昂贵大理石地面上特有的钝响,裹挟着室外更浓郁的湿冷气息卷入厅内。
他回来了。纪严时。
叶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仍旧保持着凝望窗外的姿态,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仿佛一只感知到掠食者靠近而屏息的猎物。只是那掩映在浓密睫毛下的眼底,却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最终停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身后。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下水汽、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冽木质香调(属于纪严时),以及一种更无形、却更沉重的压迫感。那是多年掌权者浸染在骨子里的气势,也混杂着……别的,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在看什么?”纪严时的声音响起,低沉而磁性,如同冰层下缓慢涌动的暗流,听不出太多情绪,却精准地叩打在叶眠紧绷的神经上。
叶眠终于缓缓转过身。壁炉的光晕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小半张脸。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带着明显熬夜的青灰,唇色浅淡,唯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即使在疲惫中,也亮得惊人,像两簇倔强燃烧在幽井中的火焰。只是此刻,这火焰里跳跃的不是温暖,而是冰封的警惕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雨。”他吐出一个单字,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长期沉默后的微哑。
纪严时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他视野里所有的光亮。熨帖昂贵的黑色西装沾着细小的水珠,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他深邃的眉眼在暖昧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有那道落在叶眠身上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缓慢地、一寸寸地梭巡着他苍白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尤其是在那碍眼的青灰上停留许久。
“又没睡好?”纪严时问,语气算不上温和,甚至有种习惯性的审视和掌控。那不是兄长的关怀,更像主人对某种私有物品状态的确认。
叶眠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是讽刺?是痛楚?还是……别的?他无法分辨,也不想分辨。“嗯。”又一个单字。面对纪严时,言语似乎永远苍白而多余。任何解释都可能成为对方更紧攥锁链的理由。
沉默再次弥漫,只有窗外愈发喧嚣的雨声在撕扯着夜的寂静,壁炉里柴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还有……墙上那座古老的挂钟,钟摆缓慢而固执地敲打着,一声,又一声。滴答……滴答……
像是在倒计时。
纪严时没再追问。他似乎也并不真正需要一个答案。他抬步,走向客厅另一角的酒柜。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冰冷的脆响,接着是琥珀色液体注入杯底的汩汩声。他端着两杯威士忌走回来,将其中一杯不由分说地塞到叶眠冰凉的手中。
“喝一点。”命令的口吻。
冰冷的玻璃杯壁触碰到指尖,激得叶眠微微一颤。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短暂的灼热,随即在胃里弥漫开一片空旷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他抿了一口,辛辣感直冲鼻腔眼角,几乎逼出泪来。他不喜欢这味道,太霸道,太像眼前这个男人。
纪严时自己灌了一大口,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叶眠。他靠得很近,近到叶眠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雨汽、威士忌的醇厚和他特有的、那种令人心悸的气息。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像是燃起了某种暗沉的火焰,在叶眠裸露的脖颈、微颤的眼睫、紧抿的唇角间跳跃、灼烧。
空气开始变质,粘稠中缠绕起危险的细丝。某种无形的张力在他们之间无声地炸开、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能引燃这死寂的空间。叶眠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困难,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他想后退,脚踝却被无形的荆棘死死缠住。
纪严时的目光最终落在他紧握酒杯的右手上。似乎是因为过度用力,指尖微微发颤。纪严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动作快得让叶眠来不及反应。
滚烫的掌心,粗粝的指腹,猝不及防地覆盖在叶眠冰冷的手背上,强硬地、不容置喙地将他紧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检查着他冰凉得不像话的指尖。
“冷?”他低沉的嗓音擦着叶眠的耳廓落下,带着威士忌的气息和灼热的呼吸。
那触碰像通了电,从手背瞬间窜遍叶眠全身的神经末梢!滚烫的温度如同烙印,将深藏在血脉里的禁忌、那些夜复一夜噬咬骨髓的妄念、那些无处安放的渴望与恐惧,瞬间引爆炸裂!巨大的冲击让他身体猛地一颤,本能地就要狠狠抽回手!
“别动!”纪严时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叶眠的指骨捏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中骤然亮得惊人,里面有压抑到极限的风暴在翻涌,是警告,更像是在压制某种他自己也濒临失控的东西!
“咣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叶眠太过用力地挣脱,那半杯残留的威士忌脱手飞出,金色的酒液泼溅在昂贵的手工地毯和纪严时笔挺的西装裤上。碎裂的玻璃杯,如同两人此刻无声裂开的“兄弟”面具,狼藉一片。
空气彻底凝固了。只有破碎的玻璃碴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
叶眠胸口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在这死寂中清晰可闻。他看着那片狼藉,看着纪严时西装裤上不断晕开的深色酒渍,也看着那双紧紧锁在自己脸上、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眸。那眸子里翻腾的,是怒火?还是……某种更深层、更危险的占有欲?
纪严时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立刻去处理身上的狼藉,视线死死钉在叶眠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和一种叶眠无法形容的执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雨水疯狂敲打窗户的声音、壁炉里柴火的爆裂声、墙上挂钟沉闷的滴答声、还有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如同实质的沉重喘息……所有声音都混合成一首扭曲的狂想曲,敲击着叶眠濒临崩断的神经。
就在叶眠几乎以为纪严时会爆发,或者做出更可怕的举动时,纪严时却出乎意料地松开了钳制他的手。力道消失得毫无征兆,让叶眠的身体因惯性而微微晃了一下。
纪严时没有看他,而是缓缓垂下眼,看着自己腿上那片醒目的污渍。空气里威士忌的味道被此刻无声的对峙压抑得更加浓郁、辛辣。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缓慢的动作。
他从昂贵的西装上衣内侧口袋里,抽出一条熨烫整齐、颜色比墨玉更深沉的纯丝手帕。他低垂着眼眸,用那方名贵的丝绸,一丝不苟地、动作堪称优雅地,擦拭着自己西裤上湿漉漉的酒渍。一下,又一下,动作精准而冰冷,仿佛在擦掉一件无关紧要物品上的灰尘,又像是在擦拭某个烙印。
擦拭的动作并不长,但当那条被玷污的丝帕被他随手丢弃在茶几上时,那方墨色的丝绸,如同一个不详的徽记,静静躺在狼藉的玻璃碎片旁边。
“去找医药箱来。”纪严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哑。他没有抬头看向叶眠,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被擦拭过、仍留下暧昧湿痕的西装裤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痕迹上微微摩挲了一下。
叶眠的心被狠狠揪紧。不是因为命令,而是纪严时语气里那种压抑到极致、几近扭曲的暗哑。那暗哑之下,藏着什么?
他僵硬地转过身,走向储藏室的方向。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刀尖。他知道那里备着医药箱,就在酒柜旁边的雕花立柜深处。那柜子很沉,胡桃木的,摸上去冰凉刺骨。
就在他弯下腰,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医药箱手柄的边缘时——
身后,那片死寂的、危险的空气,被打破了。
纪严时的脚步,缓慢、沉重、带着某种无言的压迫感,朝他靠近了。
叶眠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背对着那个步步紧逼的高大身影,他整个人如同被冻在了冰里。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很近,近到没有任何转身的空间,近到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尚未散尽的湿冷酒气与那股令人心悸的滚烫气息,如同热浪,直接扑打在他的后颈敏感的皮肤上。
时间仿佛被彻底冻结。储藏室狭窄的空间里,空气彻底化为粘稠的固体,充斥着昂贵木料、旧纸、冷清尘埃以及……身后男人那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强大到让人窒息的气息。
身后,纪严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解释,没有催促。只有他沉稳却带着某种刻意节奏的呼吸,温热地拂过叶眠裸露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如同电流乱窜。那滚烫的温度和他的沉默一样,充满压迫感,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无边的掌控和……无法言说的暗流涌动。
叶眠甚至能想象出纪严时此刻的眼神。一定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冰冷、锐利,带着审视,更深处,掩藏着足以将人灵魂一并灼伤的、无法启齿的执念。那是深埋在血脉囚笼之下的妄念,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无声的沸腾。
他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医药箱冰冷的金属手柄仿佛烙铁,他迟疑着,手指微微屈起,却始终无法真正握住它。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是绝壁。一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重若千斤。
就在这极致的紧绷中,身后的压迫感忽然再次放大。
纪严时朝他又近了一步!坚实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叶眠单薄的后背!那炙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叶眠所有的防护。那股温热不再是暖意,而是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烈焰!强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威士忌的后调,如同一张大网,将他兜头罩住,勒紧了他的呼吸!
叶眠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本能驱使他想逃,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一尊被放在烈火旁炙烤的脆弱琉璃。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这无形的火焰彻底吞噬时——
身后那股几乎要贴上来的炙热压迫感,却极其突兀地停了下来。最终保持在了一个极其微妙、极其危险的临界点上——没有贴实,但足以让叶眠纤毫毕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起伏的弧度、隔着衣料传来的每一分滚烫温度、以及那强健而无声的心跳震动。
纪严时仍旧沉默着。
只留下这要将人逼疯的、悬而未决的灼热距离,和一片死寂中仿佛无限蔓延的、震耳欲聋的无声惊雷。
那无形的深渊,正对着叶眠的背脊,无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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