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低音炮砸得地板都在抖，五光十色的射灯把人脸切割成碎片。颜回陷在卡座最角落的阴影里，指尖夹着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灰白，悬而未落。

空气浑浊得像裹了一层油腻的膜，混杂着劣质香水和酒精挥发的腐恶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口温热的泥浆。钱晚玉那家伙不知道又溜哪儿去了，把自己扔在这人声鼎沸的活地狱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直冲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压下了喉咙口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实在待不住了。他掐灭还剩大半截的烟，拨开黏腻拥挤的人潮，像艘破冰船艰难地驶向门口。外面寒冷的夜风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冲散了酒吧里令人窒息的闷热与喧嚣，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虽带有苦涩，但肺叶都舒展开了。

刚摸出烟盒，手机就在裤兜里催命似的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他皱了皱眉，划开接听键，顺手又点了一支烟，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喂，妈？” 声音带着烟熏和疲惫的沙哑。

“小回啊，” 母亲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急促“这么晚没吵着你吧？那个……妈有件事，得跟你说说。”

颜回没吭声，只是沉默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迅速扭曲消散。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是你弟，七介。”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下某种决心“他考上了你们那边市里的高中，重点的！就是离家太远了，住校吧，条件又差，他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弱……”

后面的话，颜回其实已经猜到了。他捏着烟的手指微微用力，过滤嘴有点变形，果然，不过他为什么要选择考到这个城市。

“妈知道你在外面也不容易，你看能不能……让七介去你那儿住段时间？就高中这三年！等他考上大学就好了！就帮帮你弟弟昂……” 说的就像颜回会拒绝一样。

巷子深处的黑暗里传来几声野猫凄厉的嘶叫，撕破了夜的宁静。颜回盯着脚下自己被路灯拉得细长又微微晃动的影子。烟灰无声地掉落。他想起那个永远跟在身后，怯生生叫他“哥”的瘦弱男孩。血缘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却又挣不开。

“知道了。” 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他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总觉得态度上差些什么又道“让他来吧。”

凌晨四点，城市像个耗尽电量的巨大玩具，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霓虹和远处偶尔驶过的车声，空洞地回荡。颜回替钱晚玉守完夜，卷闸门拉下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胃里空得发慌。

街角那个风雨无阻的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昏黄灯泡下的蒸笼冒着白气。颜回走过去，买了三个香菇包子，热腾腾的纸袋捂在手心，是这冰冷夜晚唯一实在的暖意。

回去的路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后巷，是抄的近道，后巷如同城市光鲜表皮下的褶皱。

垃圾箱散发着隔夜的酸腐，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涂鸦和不明污渍。巷子很深，路灯的光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就在巷子中段，废了的花坛旁边，蜷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颜回脚步顿了一下。

那东西一动不动，像一堆被丢弃的破棉被，又或者……像一条病得快要死掉的大型流浪狗？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没有多少肉的骨架支棱着。

颜回皱了皱眉，对这种城市角落里常见的垃圾早已见怪不怪。醉鬼？瘾君子？流浪汉？无非是这些。他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在这种比酒吧看着就脏的地方多待一秒。

胃里的饥饿感催促着他。他走近了些，那东西还是没有丝毫动静，连呼吸的胸口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一股混杂着垃圾，汗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淡淡腥味钻进鼻孔，颜回心里掠过一丝不耐烦和厌恶。他抬脚，用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那团东西的手臂。

“喂。”他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带着凌晨的疲惫和驱赶的意味。没有回应。那东西只是嗯哼了一声。

“没死就好。”颜回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装着包子的纸袋，那点温热似乎也变得有些烫手，巷子里的寒气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衣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散发着恶臭气息的角落。

几乎是带着一种甩脱累赘的轻率，颜回把手里那那吃剩的一个还温热的香菇包子，随手扔在了那团东西旁边的地上。塑料袋落在潮湿的地面，发出轻微闷响。

他看也没再看一眼，像绕过一堆真正的垃圾一样，迈开步子，从那蜷缩的身影旁跨了过去，身影迅速没入巷子更深处的黑暗里。

巷子里只剩下死寂，以及那一个被遗弃在污水和垃圾旁渐渐失去热气的包子。蜷缩在地上的那团东西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包子，指尖在触碰到冰冷面皮的瞬间，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他抬起头。

“包子……”

攥着包子，他挪移身子靠在墙上开始啃起来。

颜回走出巷口，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比巷子里似乎更冷冽些。他下意识地摸出烟盒，想点一支驱散刚才那股萦绕不去的垃圾异味。烟叼在嘴里，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了好几下才点着。

过了几天，颜回也没在网上开稿。那些天他借口给自己放假，之后跑去合鸽鸟那个堆满画架，弥漫着松弛味的画室，给一群艺考生当人体模特兼助教。穿着皱巴巴的有褶皱的旧T恤，在聚光灯下一坐就是几小时，听着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时间粘稠得仿佛停滞。起初是图个清静，躲开酒吧的喧嚣和催稿的消息，可画室的安静很快变成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颜料和灰尘的味道钻进鼻腔，学生们专注又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像一件被观察的静物，连骨头缝里都透出无聊。

终于捱不住了。某个傍晚，跟合鸽鸟道了声回家，就没再多话，径直离开了画室。城市的霓虹灯刚刚亮起，像苏醒的巨兽睁开的眼睛。他脚步不自觉就拐向了酒吧的方向，那个他明明想逃离的活地狱，此刻却成了唯一能填满空虚的所在。至少那里的喧嚣是活的，是滚烫的，能暂时淹没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和浑浊的热浪立刻将他吞没。五光十色的射灯切割着攒动的人头，空气里依旧飘浮着酒精，香水的暧昧气息。颜回熟门熟路地穿过扭动的人群，走向吧台。

吧台后面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不是钱晚玉那个狐狸，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熟面孔。是个年轻男孩，身形单薄，穿着酒吧统一的黑衬衫制服，袖子挽到手肘。他正低头专注地调酒，动作带着点生涩的紧张，手腕翻转时，雪克杯在手中发出节奏不太稳的“叮叮当当”声。顶灯的光打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却有些过分瘦削的下颌线，皮肤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的白。

颜回脚步顿住，眯起眼打量这个新人。黑衬衫衬得他肩胛骨都有些嶙峋，动作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劲儿，像个误入丛林的小动物。

“小颜，好巧啊，今天你怎么也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发小海一挤了过来，没装几句矜持话，胳膊就熟稔地搭上颜回的肩膀开始逗他，手里还晃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冰块叮当响。

“这几天跑哪修仙去了？画室那帮小崽子没把你榨干？”

颜回没理会他的调侃，下巴朝吧台里那个忙碌的新人扬了扬“新来的？”声音不大，被背景音乐盖掉大半，但海一听清了。

海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咧开嘴笑了，露出四颗犬牙，眼神里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促狭“是啊，刚来没两天。怎么，你看上眼了？别说，这小子脸蛋儿是挺清秀，干活也挺卖力，就是看着太嫩了点，跟个高中生似的，估计经不起折腾。”他用手肘暧昧地顶了顶颜回“咋，你有想法？发小帮你打听打听？”

颜回皱眉，嫌弃地把海一搭在肩上的胳膊甩开，低声斥道“瞎说什么玩意儿，我不搞未成年。”他只觉得海一这张破嘴一如既往地对他不着调。什么看上不看上的，他只是觉得这新面孔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像在哪里见过一点影子，却又模糊得抓不住。也许是那白净的皮肤，也许是那低头时露出的后颈线条。

吧台里，那个被海一和他戏谑地称为“高中生”的新人调酒师，似乎感觉到了这束过于锐利的注视，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朝颜回这边望了过来，颜回立马收回自己的眼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写着玩(嚼嚼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