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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书名:《借月》 作者:一只黑兔子 本章字数:13971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第三章

周子舒历经波折,终于来到了传闻中的镜湖山庄。递上名帖后,一名小厮引着他往庄子里走去。一路上,周子舒仔细观察着四周,这山庄宛如世外桃源,青山绿水环绕,建筑与自然完美融合,白墙黛瓦,疏梅青竹,美不胜收。

那小厮引路时喋喋不休:“我家老爷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大少爷和二少爷也喜好结交武林人士。我们山庄虽小,却也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如今小少爷也有样学样,只是这眼光嘛,就天壤之别了……”言语间满是对周子舒的轻视——只因他此刻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周子舒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这世间以貌取人、以势压人的事数不胜数,他又何必在意。

走进内院,远远瞧见一位老者和一位青年站在廊下。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周子舒心中已有了判断,想必这就是山庄的主人张玉森和他的大儿子张成峰。

此时,张玉森和张成峰正谈论着那首神秘的童谣,张玉森满面忧色,随后又释然说道:“我们镜湖派早已不问世事。他们谁要当这武林至尊,祝他们早日达成所愿便是。”

张成峰拱手应道:“是,父亲。不过,最近,那歌谣狗尾续貂,又出了下半阙,言辞诡异:彩云散,琉璃碎,青崖山鬼谁与悲。这歌谣是不是在暗示那琉璃?”

“成峰慎言。”张玉森似乎对琉璃甲极为忌讳,制止了儿子继续说下去。

“是。爹,邓师兄今年又亲自来邀您参加五湖盟中秋聚会了。要不然咱们去趟岳阳城看看高伯伯吧。咱们也很久没见高伯伯了……”张成峰赶忙转换了话题。

就在他们交谈之际,周子舒已然来到近前。

“那位,可是张大侠?”周子舒向小厮询问。

“正是我家老爷和大少爷。”小厮回答。

路过二人跟前,小厮与周子舒都停住脚步施礼,张玉森父子也回了礼。

周子舒行礼问好后,由小厮带着往后院走去。

“那位是……”张玉森转头问儿子张成峰。

张成峰赶紧回禀父亲:“那位是拿了成岭的名帖来打秋风的乞丐。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拿了他的名帖过来的,我不好扫他的兴,就让管家给安排个落脚的地方。”

张玉森纵然乐善好施,却也不希望儿子结交乞丐,便接着方才与儿子的话题又说了一会儿,然后嘱咐道:“成峰,你要管束好成栾和成岭,即日起,不准他们再出岛。”

管家见风使舵,将周子舒安置在了一间柴房。那小厮嘴上说着漂亮话:“侠士。您既是我家小少爷的朋友本属上宾,但如今咱这屋舍有限,只能收拾一间柴房安置您。”

“柴房?”周子舒心中一阵恼怒,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那小厮被他一吼,以为他对安排不满,本就心虚,懦懦道:“您要是不满意,我再安排别处看看……”

周子舒强压下怒火,心想自己如今这般落魄模样,倒也与这柴房相配,再看房中床铺还算干净,于是说道:“柴房好啊。我还有一事相求,这酒葫芦内里空虚,腹腔高鸣……”

“小的明白,待会就把酒菜给您送过来。”小厮赶紧应承。

周子舒满意地点点头:“哎,多谢。好了,忙去吧。”

段鹏举跪在宏伟的殿中,神色恭谨。晋王则坐在高位之上,认真地翻阅着一本古朴的竹简,神色专注而深沉。

段鹏举微微抬头,沉声道:“都处理干净了,只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将领试图负隅反抗,属下已将其格杀。”

晋王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平淡道:“把他们的脑袋挂在城门楼上,以儆效尤。”

段鹏举连忙应道:“是。”稍作停顿,他又接着说道:“启禀王爷,据密探回报,江南一带有人借孩童之口,四处散播一首诡异歌谣,似乎在暗示琉璃甲的下落。”

晋王闻言,搁下手中的竹简,缓缓拿起身旁的一个珠串,轻轻把玩起来,思忖片刻后说道:“即刻派人彻查。”

段鹏举抱拳领命:“属下明白。”紧接着,他面色略显凝重地说道:“还有一事,跟踪周子舒的探子,在不久之后就失去了他的行踪。”

晋王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哼,果然早有准备,继续找。”

段鹏举深知晋王对周子舒之事极为重视,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回道:“是,王爷,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定将周子舒的行踪找到。”

晋王微微眯起双眼,目光中透露出一抹狠厉:“若再找不到,你提头来见。”

段鹏举身子一颤,额头冒出冷汗:“王爷放心,属下这次定不辱使命。”

说罢,段鹏举躬身退出大殿,只留下晋王独自坐在殿中,脸色阴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是夜,柴房之中,周子舒刚欲休憩。未曾料,子时刚至,七窍三秋钉便骤然发作,他竟连酒都无法咽下,痛苦到了极点,只能赶忙打坐调息。转瞬之际,内力汹涌奔突,心脉传来一阵钻心的绞痛。自从遭受此钉刑,每临夜里子时,周天循环之时,这钉子都会搅动他的内力,令他周身仿若被万千蚁虫啃咬,痛苦不堪。

周子舒每日承受这般折磨,方才逐渐醒悟,这便是不得好死的残酷惩戒,是他前半生作恶多端应得的惩处。他毫无怨怼之词,每疼痛一次,甚至都令他感觉内心的负罪感能够稍减些许,仿若那些他往昔所犯的过错,能够由此获得几分救赎。

他紧闭双眸,眉头紧锁,冷汗从额头不断渗出,牙关紧咬,强忍着这钻心之痛。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痛苦而凝结,柴房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夜幕沉沉笼罩,房外本应是万籁俱寂的宁静,然而此刻却人声鼎沸、嘈杂喧嚣。小公子张成岭正在甜美的酣梦之中,猝然被父亲张玉森粗暴地用力摇醒。

小公子于睡意迷蒙之间,猛地睁开双眼看清父亲的模样。只见父亲衣衫血迹斑斑,发丝凌乱如麻,那原本一尘不染、整洁无比的衣衫此刻已是多处破损,血渍浸染,好似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浴血厮杀。父亲的眼神里盈满了急切与焦虑,面色沉凝如铁,紧紧地注视着他。小公子匆忙坐起,刚想询问,却听父亲说道:

“成岭,快!快穿衣服!”张玉森面色难看至极,声音颤抖不止,从怀中掏出一套下人的衣服,那衣服褶皱丛生且沾着些许灰尘。

“爹?!发生了什么?”张成岭惊讶到了极点,满脸皆是难以置信,这究竟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何事?

“快穿!”张玉森见小儿子迟疑不决,索性亲力亲为,双手颤抖不停,给小儿子胡乱地套上衣服。张成岭这才如梦初醒,赶忙自己动手穿了起来。

他刚站起身,张玉森就将一封一角被血迹沾染的信递给他,说道:“这封信交给长明山剑仙。切记,除非见到长明剑仙本人,这封信谁也不能给,谁也不能看。”

“好。”张成岭接过信,满心疑惑地点了点头,又见父亲拿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尖刀,对他说道:“成岭,忍一忍。”父亲掀开他的衣衫,咬紧牙关在他腹部多肉之处用尖刀划出一道口子。

“啊!”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怎能承受这般钻心刺骨的剧痛,当即惨叫出声。他的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如纸。

张玉森紧咬双唇,按住小儿子不许他乱动,将一块琉璃塞进伤口里,撒上金疮药,而后用布条使劲缠紧伤口。

“爹。”张成岭疼得声音颤抖,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成岭,你听我说,你伤口里的东西是我们张家的琉璃甲,记住,谁都不能给。等你的伤口愈合了,谁也不会知晓琉璃甲在你身上。”张玉森语速极快,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接着又道:“谁都不要相信!现在,立刻走!”

“爹,你让我去哪儿?”张成岭疼得大汗淋漓,泪眼朦胧地望着父亲,“爹,不能等到天亮再走吗?”

“现在就走!”张玉森看了小儿子一眼,那眼神中满是毅然决然,拉着张成岭踉踉跄跄地前行,每迈出一步,都令他感到更为剧烈的疼痛。

张成岭刚一踏出房门,便察觉到了异样。熊熊燃烧的火光直冲云霄,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燃烧的焦糊味。带着鬼面的红衣人正在肆意屠戮庄中的仆人和丫鬟。尽管痛楚难耐,他仍忍不住询问:“爹,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娘呢?大哥和二哥又在何处?”

“这些你无需过问!”张玉森脚步匆匆,脚下的步伐凌乱且急促,拉着张成岭踉跄前行,致使他腹部的伤口因剧烈的晃动而疼痛加剧。

张玉森终究于心不忍,心疼幼子,双手一抱,将小儿子紧紧地拥入怀中,快步来到拐角处的一个小门。夜风吹拂而过,带来一丝微凉,却难以平息此刻的紧张与慌乱。张玉森压低声音对小儿子说:“记住我的话,谁都不要相信。”

“爹?” 张成岭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惊恐与疑惑,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玉森已然无暇给小儿子解释,对站在角门处的一人吩咐:“带成岭离开!”

那人毫不犹豫地回应:“张大侠请放心,哪怕拼上我这条老命,也定会确保小公子的安全。”

“李伯伯?”张成岭觉得声音耳熟,看清等待之人的面容,惊讶万分,此人竟是平日里在渡口摆渡的李伯伯。此刻的李伯伯一脸肃穆,目光坚毅。

“李兄,拜托了。”张玉森言罢,又轻柔地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悲伤。他轻声道:“死去的人一灵不寐,会一直守护着他心爱的亲人。”

而后,张玉森飞身返回,那里是火光冲天、惨叫不断的镜湖山庄,熊熊大火映照着他决绝的背影。

“爹!”张成岭连忙高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却见母亲从暗处缓缓走出,她的衣衫同样凌乱不堪,发丝随风飘扬。母亲似乎瞥了一眼他所在的方向,眼神中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随后,她提起父亲的秋月剑自刎了,父亲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母亲,便迅速拿起母亲手中的秋月剑挡住了来袭者。

“娘!”张成岭的呼喊声在这混乱的夜空中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周子舒于柴房之中凝神调息,试图压制体内因三秋钉发作而带来的剧痛。正当他勉力抵抗之时,屋外骤然传来哭喊声,那声音连绵不绝,凄厉异常,撕破了夜的宁静。他强忍着疼痛,猛地冲出柴房。抬眼望去,但见前院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滚滚浓烟升腾而起,他便知岛上定是发生了重大变故。

周子舒身形如风,掠上前殿屋脊。只见一片火光之中,一群鬼面人手持利刃,见人就杀,其状犹如地狱恶鬼现世。“这鬼面,在哪部卷宗上看到过。”他眉头紧皱,心下快速回想,“是青崖山鬼谷。这镜湖派何时惹上这群鬼物?”

他抽出白衣剑,剑身映着熊熊火光,寒芒闪烁。几个鬼面人见状扑来,周子舒强运内力,尽管此时因三秋钉发作而内力不畅,但他招式凌厉,只两三个回合便将鬼卒斩杀于剑下。再看这偌大的庭院,四处皆是慌乱奔逃的仆人,竟没有一个武人挺身而出反抗,他心知大势已去,镜湖派竟就这样让鬼谷给挑了!

此刻,他唯一惦记的就是那相邀他来岛上的傻小子,不知那孩子如今情况如何。他飞身跃至屋脊高处,目光如炬,只见偏门处有仆人模样的两道身影正快速飞奔。其中一个身影明显消瘦,颇有几分那少年的样子。

周子舒提剑跟上,心中暗想:罢了,救下一个镜湖派门人,也算是好事。

自偏门处慌忙出逃的正是张玉森家小公子张成岭。他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仆役衣服,头发凌乱,满脸惊恐。护着他一路狂奔的便是送周子舒来镜湖山庄的那个脾气古怪张嘴爱骂街的老船夫。老船夫脸色凝重,额头汗珠滚落,衣衫在奔跑中被树枝划破。

周子舒身上的七窍三秋钉还在发作,不便调动内力,没有即刻现身,只远远跟着护着二人。

到了山庄码头,一阵阴风吹过,一行鬼面人从天而降,截断了去路。这群害人精,据说杀人都要讲牌面,出场时洒下了漫天的纸钱,那纸钱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诡异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有的纸钱灌注了内力,如刀片一般凌厉地砸向奔逃的二人。老船夫一把将张成岭护在身后,手中的长刀挥舞,刀光闪烁,仿佛一面坚固的盾牌,挡落纸钱发出铮铮脆响。可对方人数众多,又一齐挥剑涌上来,那老船夫终是不敌,顷刻间胳膊和腿上多出几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周子舒身处这绝境之中,眼中透着绝望的狠厉,猛然拔剑而出。他此刻正受着身上钉子的无情牵制,功力也仅剩下一半,每一次出招都好似在与命运拼死一搏,狠厉决绝,绝不给对方任何纠缠的机会。那把白衣剑在他手中闪烁着凛凛寒光,宛如一条灵动的银龙,动作迅疾如风,剑锋刚一划出,便如一阵凌厉的旋风,瞬间打乱了围攻他的众人。“老鳖孙,快带孩子走!”他怒声喝向身后的老小,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老船夫听到这声怒喝,定睛一看,这不是那坐霸王船的小子嘛。当初初见他时,满心疑心他是个无赖之徒,没成想今日竟能见识到他这般高强的武功。只见周子舒眨眼之间便干脆利落地杀了两个鬼面,那身手和功夫实在是令人惊叹,老船夫便赶忙放心地护着张成岭匆忙逃开。

张家大院,尸骸遍地,血腥之气弥漫。张玉森右臂已断,鲜血如泉涌般汩汩流淌,将地面浸染得一片猩红。他被一记猛踹狠狠击倒,痛苦令他的面容极度扭曲。他的两个儿子被粗绳五花大绑,被迫跪在地上,眼中满是绝望与恐惧,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鬼面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地威胁道:“张玉森!不想遭受折磨,速速交出琉璃甲!”张玉森怒不可遏,大声怒吼:“你休想!”鬼众阴恻恻地拔出锋利匕首,冷冷说道:“好,你这般不怕死,难道就不怕眼睁睁看着你的两个儿子惨死当场?”张玉森望着儿子们,眼中饱含着深深的不舍与无尽的愧疚,然而语气却坚定到不容置疑:“孩子们,爹对不起你们。”大儿子眼中噙满泪水,决然说道:“爹,我们不怕死,绝不能让这群恶贼得逞!”二儿子声音颤抖着哽咽道:“爹,我们一起……”话还未说完,那残忍的鬼众竟当着张玉森的面,开始对他的两个儿子施以凌迟之刑。锋利的刀刃一下下割在儿子们的身上,鲜血四溅,惨嚎声不绝于耳。张玉森眼睁睁看着儿子们遭受这非人的折磨,心如刀绞,目眦欲裂。终于,在无尽的悲愤中,张玉森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痛苦,猛地抬起左手,拼尽全力狠狠拍向自己的天灵盖。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张玉森当场气绝身亡。最终,张玉森父子三人皆命丧黄泉。

周子舒孤身拦住鬼面,再次陷入激战。因三秋钉发作内力受阻,每一招都越发吃力。此时两个鬼面趁隙绕至身后,欲前后夹击。他快剑斩杀身前之敌,刚腾空翻身,便见身后两鬼面已惨叫倒地。

周子舒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在那远处的粉墙镂窗之上,静静地坐着一人。此人周身皆着白衣,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面色如雪般洁白无瑕,手中一柄精致的白扇轻轻摇得悠然自得,一双狭长的凤眼里笑意盈盈,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原来这以暗器相助的,正是白日里这位仿若开屏孔雀般的白衣男子。

周子舒匆匆与那目光对视一眼,只觉得那目光犹如滚烫的烈焰,让他心慌意乱。他懒得多做纠缠,遂转身向着那一老一小逃离的方向追赶而去。飞身掠出一段距离后,他忍不住再次回头,却发现那墙上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白梅静立在旁,花瓣如雪般纷纷飘落,哪里还有那白衣男子的半点影子。

周子舒一路追赶,终于赶上了那一老一小。三人慌不择路地逃出岛,匆匆躲进了一处破败的庙宇暂避。这座破庙隐匿在荒僻之处,四周杂草丛生,墙壁斑驳脱落,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尊驾,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老船夫此时已身受重伤,在这昏暗阴冷的角落里艰难地调息着,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气息微弱。再看周子舒,也是眉头紧锁,面色苍白,仿佛身有隐疾,整个人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

“坐你一次霸王船,救你一条命,咱们算扯平了。”周子舒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倔强,边艰难地调息边有气无力地答道。他那原本犀利的眼神此刻也因疲惫而略显黯淡。

“呵呵,痨病鬼你说错了,你是坐我两次船,这回也是我摇的,你也没给钱。”船夫边剧烈地咳了咳,边用粗糙干裂的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我说痨病鬼,这里不安全,咱们还得逃啊。”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不安,深深的皱纹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老子痨病犯了,走不了了,你带着这娃赶紧走。”周子舒经过突然的强行运功,此刻周身疼痛加倍难以行动。他眉头紧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咬紧牙关强忍着痛楚。

船夫还未说话,一边的张成岭一脸坚定,大声说道:“不行,你们救了我,我不能丢下你们。我爹要是知道我做出这么不侠义的事情,会打断我的腿的。”这孩子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圆脸蛋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但那明亮的眼睛里却透着坚决。

船夫听了,不耐烦地打断这孩子:“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你爹现在八成已经死球了,没人会打你了。你赶紧自己逃。”

“我爹不会死的,我爹是秋月剑镜湖大侠。”在张小公子心里,他爹那可是本领高强的大英雄,根本不会有危险。他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握拳,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船夫一阵猛咳:“哎呦,我能不知道你爹是谁?秋月剑可是救过我的命哟!我在你家门口摆渡整整三年啦,就等着找个机会把这条命还给他。你赶紧自己跑吧。你就近去太湖找三白大侠。要是碰到五湖盟的人,就自报家门。”他边说边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盈满了无奈与急切。

“我不走。两位叔叔,我会武功,你们赶快疗伤,我给你们护法。”说着,张小公子抱紧了一柄剑,战战兢兢冲出门去。

周子舒闭目听着,喃喃道:“傻小子。”

船夫叹道:“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只是傻了点。”

张成岭再次握紧刀,却见鬼众已然出现在庙外,凭借缠魂丝悬于空中,愈发显得恐怖。

庙门外,夜色浓如墨汁,仿佛能滴出水来。雾气诡谲弥漫,阴冷的风呼啸穿梭其间,发出阵阵阴森的呜咽声。树枝在狂风中疯狂摇曳,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张成岭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那一张张可怖的鬼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深知,这是一场生死较量。

“痨病鬼,你还能起身不?”船夫知晓催命的来了,看向周子舒。他的眼神中满是担忧和恐惧,握着长刀的手不停地颤抖。

“我还需要半柱香的时间。”周子舒仍在调息,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只听那鬼物说:“哈哈哈,青崖山十大恶鬼之吊死鬼在此,想死的痛快点赶紧把琉璃甲交出来。”

“鬼你奶奶个头……”老船夫怕张成岭有危险,使出最后力气擎起长刀迎战。可终是实力相差悬殊,对方四五个人如鬼魅般围攻上来,只一个回合就将船夫重重地拍进破庙,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不止。他的衣服被撕裂,身上满是伤痕,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我杀了你……”面对这诡异的杀人魔,张成岭怕的要死,手里的剑都几乎握不住,牙齿不停打着颤。但这孩子偏偏有一种侠义信念,见老人再次受伤,便怀着一腔孤勇要冲上去拼命。

那鬼面看战战兢兢的张成岭根本就像看笑话,只轻轻挥出一道剑气,就将张成岭掀进了破庙之中,倒在周子舒身边,轻蔑道:“想不到,秋月剑竟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兔崽子。”

那鬼面进得庙来,看着三个身受重伤不能动的待宰羔羊自是一番得意。他那狰狞的脸上满是扭曲的笑容,慢慢举起手中长剑,就向周子舒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张成岭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扑向周子舒,这个傻孩子是要以身挡剑。

周子舒心头一震,见惯了厮杀算计,能舍命相救的恐怕除了秦九霄便只有这才认识不久的傻小子了吧。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周子舒暗运内力正要拼死一搏,忽然,那鬼面一怔,竟是有人用长鞭缠住了这鬼面的脖子,似乎轻轻一挥,刚才还猖狂无比之人便向后飞去,甩于地面动弹不得。一个熟悉的紫衣俊美姑娘立于周子舒面前,“吊死你个大头鬼,敢在姑娘面前装神弄鬼,我送你去做鬼!”

来人正是白日里那个怪丫头!

霎时,便有五六个鬼面人将小丫头团团围住。顷刻间,小丫头手中银鞭上下翻腾,鞭影如剑,与那些鬼面人激战在一处。然而,庙内空间狭窄,且对方人数众多,十几个回合过后,众人便将小丫头牢牢围困,她左顾右盼,渐感吃力。

周子舒见她渐露败象,强忍着体内剧痛,仗剑加入战局。只见白衣剑挥舞出千万剑影,瞬息之间便将那些鬼面打散。

“喂,臭要饭的,你功夫不错嘛!”解决完最后一个鬼面,她收起银鞭,忍不住称赞了一句。这般身手,在江湖中绝对堪称高手。

周子舒内伤猝然爆发,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摇欲坠,眼看即将晕厥,整个人向后倾倒。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一道身影仿若幻影般陡然出现。

就在这刹那之间,周子舒的腰间忽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那手掌宽大且刚劲有力,稳稳地撑住了他。周子舒心头猛地一惊,以他素来敏锐的五感,竟有人能如此悄然靠近而未被察觉,可见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然而,周子舒瞬间警觉起来,猛地一挥手中的白衣剑,从另一侧朝着来人凌厉地攻去。来人反应极为迅速,双指精准无误地夹住了剑刃,随即侧过头来,目光炽热地与他对视。

周子舒见此情形,迅速退开半步,紧接着又横剑再次挥去。来人则动作灵活,将腰间后仰,轻松地躲了过去,脸上神色未起半点波澜,似乎对这攻击毫不在意。

“好剑。”原来是那小丫头的主人,一副斯文模样。

顾湘神色慌张地喊道:“哎!主人!”

他却仿若未闻,对着面前之人微笑道:“兄台,又见面了。”

待再度缠斗结束,地上的老船夫已是口吐鲜血不止。

周子舒此时已无暇去探究此人的身份,匆匆收剑,疾步向前,迅速扶住船夫。

周子舒心急如焚地喊道:“老李!”同时着手为他疗伤。

张成岭万分急切,声音颤抖地呼喊:“李伯伯!”

“他奶奶个腿,差点就被黑白无常给拷走喽。”老船夫依旧嘴硬,然而其伤势之重,怕是命不久矣。

“大侠,大侠,求求你们快救救他!”张成岭已然慌乱得哭了起来。

周子舒未发一言,而是将手附在老船夫后心,为其输送真气。

那丫头的主人也蹲下身来,搭上老人的脉搏。片刻之后,他朝着周子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老人已回天乏术。他见周子舒自身有伤,唯恐其内里难支,便覆手在周子舒手上传输内力给他。

周子舒心中拿不准此人用意,不禁多了几分警惕,默默抽回手,任由他为老船夫暂时护住心脉,好让老人在临终前少受些痛苦。

“哭丧个啥!老子还没死呢。等我咽了气你再哭也不迟!”有真气吊着,老船夫讲话的声音仍旧响亮。他呵斥了张成岭一番,又对周子舒说道:“痨病鬼,你小子武功不错啊。”

“比你略强些。”周子舒语气淡淡。

“我不行了。老子这辈子不欠任何人的情。今日总算把这条命还回去,能安心闭眼了。你,你坐了老子两次霸王船,一次三钱银子,还得算上利息。你要是个有种的,就得还老子。”老船夫斜眼看着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周子舒心里清楚,老船夫这是在找借口有事相托。

“我要你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送到五湖盟的赵敬手上。”说着,老船夫呼吸愈发急促,对着张成岭道:“傻小子,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让你爹把你教得太好喽。往后,往后……”

老船夫忽然想起还不知这要托付之人的名字,“痨病鬼,你叫啥名儿?”

周子舒自离开天窗后便四处游荡,鲜少与人交流,亦未曾邂逅故人,确实未曾给自己取过什么名号。如今,身旁有着来历不明的主仆二人这般神秘人物,他自是不便透露真名。于是开口说道:“我叫,周絮。”

听得姓周,白衣男子眼神一怔。这个姓氏与他记忆中的那位师兄相同,莫非……真的是他?会是他的子舒哥哥吗?

“周絮?好,傻小子,赶快磕头,往后,你得听他的了。快磕!”老船夫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张成岭喊道。

此刻,张成岭家门已灭,再无依靠,这两人皆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便听话地跪在周子舒身前磕头:“周叔。”

“周絮,你受了这个头,就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子我,我记住你这个名字。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要是反悔,老子在阴曹地府也骂你祖宗十八辈,哈哈哈……”这一口气用尽了老人最后的力气,他就那么笑着断了气。只是,没听到周子舒答应,那眼睛依旧圆睁着。

“我应承你便是。”周子舒蹲下身子为他合上了双眼。

荒庙外,一座新坟掩埋了这位重情重义的老人。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周子舒问张成岭。

“我只知道他姓李。”张成岭跪在坟前抽泣着说道,并用炭笔在简易墓碑上写下“李伯伯之墓”。

那白衣男子挥扇慨叹道:“李兄啊李兄,你慧眼识英才,将孩子托付给了这位周兄。小可观周兄骨相锋锐决绝,乃是位重情厚义之士。你泉下有知,大可安心。”

“谢过这位……”周子舒转身看向他,这时才想起还未曾询问过此人姓名。

“温,温客行。”温客行合扇抱拳,忙不迭自报家门,又问道:“兄台原叫周絮,是哪个絮啊?”

“柳絮的絮。”周子舒回应道。

“好名字啊,周而不比,身若飞絮。”这温客行句句皆是奉承。

说话间,跪在地上的张成岭忽然歪倒,周子舒赶忙去扶:“怎么了?”

“周叔,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张成岭体力早已耗尽,嘴上却不肯说。

“张公子,你心力俱竭,需要休息。”温客行道。

“不,公子,我能赶路的。”张成岭仍惧怕再有追杀。

“无妨,歇息一夜再走。”周子舒此刻功力恢复,护个孩子自是没问题。

见周子舒答应休息,温客行朝庙里喊道:“阿湘,生个火,弄点吃的!”

“还用您吩咐,已经弄好了,快进来吧!”里面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回答。

荒郊野外,架起一堆火,烤上两串白面饼,热上一壶酒,便是极好。

周子舒倚靠着火堆,张成岭坐在稍远些的破桌子上,温客行也不管脏净,坐在周子舒偏后的地方,靠着佛像坐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子舒。即便周子舒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身后的窥视。

一串饼子烤热了,顾湘率先递给主人温客行一块:“主人、主人。”

那温客行正看着周子舒出神,直到顾湘喊了他三声才回过神来接过饼子。

“兄台。”温客行接过饼子并未食用,而是起身递给周子舒。

这举动看得顾湘一脸惊诧,这要饭的有啥特别之处,能让主人对他这般好?“主人,您先吃,我来伺候他就行。”说着,顾湘把一串饼递给周子舒。

周子舒接过瞧了瞧,并未动口。

顾湘叫嚷起来:“要饭的,你功夫虽好胆子倒小得很。你要是怕我在干粮里下毒,不吃算了,我还饿着呐……”

话未说完,嘴里便被温客行塞进一块饼子。而后,又将那顾湘咬了一小块的饼递给周子舒,道:“兄台若信不过,请吃这个。”

“我不饿。”周子舒说道。

顾湘继续烤饼,嘴里也没闲着:“对我们这般谨慎,却为了三钱银子被那小子讹上。你知道那小子是什么人吗,就敢趟这浑水?”

“小丫头,你懂什么?”温客行打断了顾湘,看着周子舒说:“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周君义举,颇有君子古风。”

“什么意思啊。主人,您别跟我拽文,您一拽文我脑袋就大。”这顾湘从小就不爱读书,最听不得这文绉绉的话。

听到温客行夸赞周子舒,张成岭心中欢喜,忍不住插话道:“这句话出自司马迁的《史记》。意思是说哪怕是平凡之人,许下承诺就必定做到,为此不惜千里奔波不顾生死,这便是游侠。我爹爹教我背过的。周叔,成岭,成岭谢谢您。”

“不用跟我说这些。”周子舒说着将饼子接了递给张成岭。

张成岭拿了饼也如周子舒一般看着却不吃,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湘心直口快,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吃这饼啊。给你吃包子,接着。”说话间朝孩子空投了一个包子。

张成岭接住包子却气鼓鼓地说:“我不吃你的东西。”

顾湘也气鼓鼓地说:“得了吧少侠,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呢。要不然不要姑娘救的命死来看看啊。”

这番话噎得张成岭无言以对。

温客行斜眸看向顾湘,打着圆场道:“小丫头,少说两句。嘴巴这般毒,小心嫁不出去!”

那顾湘可不是会在嘴上吃亏的主儿,嘴里跟蹦豆子似的数落着张成岭:“果然世间之人都是不分好歹的。我刚刚才救了他的命,不过说了他两句,就跟乌眼鸡似的。有本事跟仇人拍桌子瞪眼去啊。切,熊样儿!”

这小公子张成岭倒是个明事理的,顾湘这话虽说不好听,可句句在理。只见他脸色变了几变,随即走到顾湘面前一抱拳说道:“姑娘教训得是。对不住,是我错了。张成岭拜谢姑娘救命之恩。”说着,这小公子当真跪倒在地,向顾湘行跪拜大礼。

他这一跪,顾湘顿时炸了毛,慌得站起身嚷道:“唉唉唉,我可没让你跪下。行了,行了,起来吧!”

经此一番折腾,几人倒是安静了下来。周子舒右手支着头,斜靠在一堆稻草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温客行坐在他左侧后方,目光依旧不曾离开,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件一般。瞧了一会儿,这温公子开口道:“周兄,你易容了吧?”

周子舒轻哼一声,并未搭理他。

温客行讨了个没趣,又找张成岭搭话:“张家小公子。”

张成岭慌忙说道:“我叫张成岭,大侠叫我成岭便是。”

温客行却不客气地说:“唉,可千万别叫我大侠。我此生和侠字犯冲!”

这回答倒让张成岭不知如何是好了。

还在火堆旁烤饼的顾湘说道:“主人,这小子之前满嘴的侠义之道、济困扶危,说话一套一套的,跟说书似的。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原来啊,都是用嘴吹出来的。真正动起手来,只有逃命呜呜哭的本事。我看你们这套侠义道只适合活在戏台上!”

张成岭被这顾湘抢白得脸色煞白,站起身想要理论,可又无话可辩驳,毕竟自己技不如人,眼睁睁看着家门被灭却无能为力。他浑身颤抖着,只是不停地气呼呼瞪着顾湘:“你……”

眼见张成岭受气,周子舒对他说道:“男子汉,莫逞口舌之快。”

张成岭听后稍稍退后。

可那顾湘仍觉得不够过瘾,继续讥讽张成岭:“好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男子汉。”

“阿湘。”温客行再次喝止顾湘。

沉默许久的周子舒看向顾湘,也觉得这丫头嘴巴太过恶毒,但还是说道:“还未谢过这位小善人,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顾湘却抖着肩膀,满脸嬉笑地说:“你别叫我小善人了,听着让人寒毛直竖。我叫顾湘。”

“咱们还真是有缘。该遇上的时候遇上了,不该遇上的时候也遇上了。”周子舒没有回头,这话却是对着温客行说的。他直觉这两人一直跟踪自己。

温客行微微一笑:“缘乃天赐。周兄和张家小公子不也是一样莫名有缘。”

周子舒没有吭声,只觉得再说下去也从这人嘴里问不出什么真话。

张成岭动了气,只觉腰间伤口被牵动,伸手一摸,满手是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温客行瞧见,关切地问道:“张公子,你身上有伤啊?”

“没事,多谢温公子关怀。”张成岭慌忙否认。

“有伤便要尽早医治。在下家传一点浅薄医术。”说着,温客行起身,弹了弹身上的灰尘,便朝张成岭走去,“你若不嫌弃,我倒可以……”

“不用,我没事……”张成岭显然有所隐瞒,听到温客行要查看他的伤,顿时惊慌起来。

周子舒此时站了起来,一挥袖子,挡在成岭和温客行之间,头也不回,对温客行说:“他都说了,不用了。你别再为难这孩子。”

温客行也瞧出了异样,轻笑说:“别讳疾忌医嘛,周兄,这孩子要是伤势恶化死了,倒是不关我的事。你的祖宗十八代在地下可就……哈哈哈。”

温客行一边调侃周子舒,一边要往张成岭这边来。

周子舒突然挥出一掌拦住温客行。温客行也运起内力出掌相迎。二人你来我往两个回合,周子舒一掌扫过温客行下巴,温客行一掌蹭过周子舒脸颊。最后,二人僵持不下。

周子舒说:“温公子,若你别有用心,请直接亮剑。若君是友非敌,请勿相逼。”

温客行依旧微笑,回答道:“好的。”

一番较量后,众人又围坐一处烤火。这次围坐,温客行借机离周子舒近了许多,几乎衣袖相触。周子舒摸出腰间酒葫芦,摇晃一番,发现这葫芦竟又空空如也。

温客行见了,从袖间拿出一个极其精致的银色雕花酒壶递过来。周子舒犹豫片刻,伸手欲接,岂料温客行却如同逗他玩儿一般撤回酒壶。

“哼,温公子……”周子舒无奈叹气,猜不透这人的用意。

温客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的脸说道:“我这一晚上又管杀又管埋的,你还张口闭口温公子,是不是太见外了。你这伤不宜喝冷酒,阿湘,温一下。”

顾湘接过酒壶,一边往一个温酒盏里倒酒,一边叹气:“伺候您老人家穷讲究就算了,还要伺候这俩大小傻。”

“湘姐姐,我来吧。”张成岭是个懂事的孩子,立刻去接顾湘手里的物件。

“嗯,拿着吧。”顾湘也不客气,把温酒的活儿给了张成岭。

温客行也没闲着,轻轻咬了口饼,那眼睛仿佛长在周子舒脸上似的,仿若秀色可餐。左瞧瞧右看看,又笑笑。也亏得周子舒定力好,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这看着看着,手又不老实起来。他咬了口饼,右手假装不经意地抬起,触上周子舒的脸。

周子舒迅速遏制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温公子?”

温客行却道:“奇怪啊。这触感是皮肉,怎么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的。”

周子舒转过脸,对上温客行一张如玉般的美颜:“正是不才在下自己努力长的。”说罢,推开温客行的手。心下却想:“奇怪,这人是谁啊,既认得四季山庄的流云九宫步,又看破我的易容。”

两人如此较量,张成岭看得不明所以。顾湘忍着笑。

温客行还在摩挲手指,体味触感:“我这些年看人从未看错过,你这身骨像如此清隽,必非凡品,怎会……”

旁边顾湘听不下去了,打断他:“主人,你上回还指着一个村姑的背影夸她生得好一对蝴蝶谷,必是个美人。结果呀,转过来一看,挤眉弄眼的,比猪头肉还油腻。”

张成岭听了,忍笑忍得难受。

温客行正色道:“你懂什么。她先天本是美人,后天潦倒,变得气质猥琐。不算我看走眼,至于周兄嘛……我暂时看不出破绽,但你一定易了容。”

此刻,酒已经温好,张成岭递给周子舒。

周子舒听温客行如此说,接了酒却未喝,将一张脏兮兮、菜色且带刀疤的脸转向温客行,问道:“美吗?”

温客行一点也不嫌弃那张脸辣眼睛,而是往前又凑了凑,呼吸相闻,笑道:“完美。”

周子舒给他一个白眼,转头喝了那酒。

温客行也转了目光望向张成岭:“张公子,先前追杀你的那群人戴的鬼面是青崖山鬼谷的标志。这群恶鬼绝迹江湖这么多年,镜湖派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我不知道。”张成岭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温客行轻笑,他这人气质有点冷,就连笑也让人觉得冷冷淡淡的。他转头对身边的周子舒道:“那周兄,你总知道鬼谷的厉害吧。平白无故摊上了这么大一档子事,难道周兄不想知道来龙去脉?”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猜也猜得个七七八八。”周子舒起身,舒展了下腰身,接着说:“江湖上的事啊,无非就是贪嗔痴三字,鬼谷销声匿迹多年,谈不上仇。秋月剑素来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也谈不上痴,那便只有贪了。青崖山鬼灭了镜湖派,想必是贪图什么东西。”

温客行道:“不知道周兄有没有听说过一首童谣,五湖水,天下汇……”

“武林至尊舍其谁。”周子舒接道。

“没错。这首童谣在过去数月传遍了江南。人人都知道这是五湖盟为了争夺武林盟主而造势。但是前几日从越州城传来了奇怪的下半阙。”温客行自己说得兴趣盎然,说到关键点又停了下来,想着卖个关子。

事关灭门大仇,张成岭听得十分认真,眼巴巴等着下文。

周子舒却毫无波澜,似乎并不感兴趣。

见他如此,温客行脸色略显尴尬,咳嗽一声,向顾湘使个眼色。

也在等着听下文的小丫头立刻反应过来,忙大声附和:“主人,是什么啊?”

有了这个捧哏的,温客行满意地站起来,冲着周子舒说:“彩云散,琉璃碎,青崖山鬼谁与悲。”

周子舒听闻,轻斥一声:“呵。这青崖山鬼有什么可悲的。哪一个不是恶贯满盈、走投无路才遁入鬼谷的。”

“周兄说的没错。但这青崖山鬼四个字指的不是群鬼,而是二十年前在青崖山伏诛的大魔头容炫。相传这个姓容的魔头身后留有名为天下武库的武学宝藏。那里藏有各大门派失传已久的至高武学,能令任一凡夫俗子无敌于天下。而开启这武库的钥匙被称之为琉璃甲。”

此刻,张成岭才有所察觉,隐约知道为何在离家之时。他爹会在大难临头之际将一块琉璃甲塞进他腹中皮肉。

周子舒不屑道:“令人无敌于天下的宝藏?这种江湖怪谈骗骗村野渔夫罢了。温公子,你也信?”

“怎么,周兄不信?”

“宝藏,神兵利器,武功秘籍,仙丹灵药,每过些年头啊,总要编一些什么东西,让江湖上的人争争抢抢,死个七七八八,方才皆大欢喜,可笑。”

“如何可笑?”

“不可笑吗?这些宝藏啊,其实都有一个名字,叫不劳而获大法。简单点说,贪欲罢了。”

“想不到周兄竟然和我有相同的看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二人正说得欢,旁边听着的顾湘突然插话道:“咳,我才琢磨过来你刚刚说的话。对啊,按理说那些去抢的人定是知道自己武功不好才想不劳而获,可他们都知道自己武功差了还跟别人抢东西,那还不是嫌命长啊。主人,我看这世间比我笨的人多了去了。”

其实,顾湘这话虽然粗糙,道理却是通透,周子舒真心夸赞了一句:“还是顾姑娘聪明。”

温客行却转身问张成岭:“张公子,你觉得呢?”

张成岭似有想说却又不想说,嗓子里却未发出声来。

周子舒见状,道:“小憩片刻吧,天就快亮了。”说罢转身找地方休息去了。

温客行有几分神秘,亦是自语道:“天,是快要亮了。”

或许我真的遇见了天光!

夜渐深,篝火渐弱,只剩几点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周子舒悄无声息地起身,往破庙更深处的阴影里挪了挪,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望着熟睡的张成岭,又瞥了眼蜷缩在火堆旁的顾湘,最后目光落在那个仍未安歇的白衣人身上——温客行正对着月光出神,侧脸在朦胧月色里显得愈发清俊,却也愈发难测。如今揽了镜湖山庄这摊子事,是非因果怕是躲不掉了。这两人所行非恶,可那双眼底藏着的探究,总让人放不下心。

破庙杂乱,四处结着蛛网,唯有篝火余温尚在。火苗燃尽时最是灼热,正如人心,外皮再怎么掩饰,内里的质地终会显露。他收回目光,自嘲般勾了勾嘴角:罢了,谁还没点不能说的秘密?心似双丝网,本就结着千千劫。

师父师娘的慈容,九霄笑骂的模样,四季山庄八十一道鲜活的身影,还有那些倒在天窗阴影下的无辜魂灵……一桩桩,一件件,哪是换张脸就能抹去的?本以为做个乞丐,混过这三年,就能了却前尘,如今看来,周子舒的债,周絮也躲不掉。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酒葫芦空荡荡的,倒让他想起方才温客行覆在他后心的手。那触感不轻不重,似是探脉,又似是无意摩挲,尤其是在肩胛骨处那一下流连,让他至今仍觉莫名。那人认得流云九宫步,看破了易容,若真是为琉璃甲而来,手段未免太过迂回。

“周叔?”张成岭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凑过来,身上还披着他那件粗布外衫。

周子舒压下思绪,拍了拍少年的肩:“睡吧,天亮就赶路。”

张成岭点点头,却没立刻躺下,只是望着对面仍未动的温客行,小声道:“周叔,他……”

“管他是谁。”周子舒打断他,往火堆里添了把枯枝,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脸上的“伤疤”忽明忽暗,“咱们走咱们的路。”

他故意拉高了声音,像是说给张成岭听,又像是说给某个竖着耳朵的人听。果然,对面的白衣人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恰好落在他眼里,亮得惊人。

“周兄也没睡?”温客行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只银色酒壶,“长夜漫漫,不如再饮一杯?”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往墙角缩了缩,故意搓着胳膊哈气:“不了,怕冷。温公子要是闲得慌,不如数数天上的星星,别总盯着旁人看,坏人清梦是要遭天谴的。”

温客行被他怼得一噎,反倒笑得更欢了:“周兄这是在赶我?”

“不敢。”周子舒闭眼假寐,“只是想将就着挨过这一夜。”

温客行也不纠缠,在他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坐下,酒壶放在膝头,却没再劝饮。夜风吹过破庙的窗棂,带着几分寒意,周子舒能感觉到身侧那人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像羽毛似的,轻得挠人,却又挥之不去。

他暗自叹气,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因为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乱了自己的方寸。眼下最重要的,是护着张成岭找到五湖盟,了却老船夫的托付。至于其他的……天亮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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