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歌。

　　萧沉意轻声念着这三个字。

　　上书“逐月歌”三个字的鎏金牌匾不知何时被人砸扁。

　　那原是她的兄长萧沉望刚至弱冠时所写，笔力遒劲，收放自如。

　　她还记得，那位老师眼里有止不住的赞赏之意，夸她哥哥有大家之姿。

　　她作为妹妹，自然是与荣有焉。

　　萧沉意与萧沉望哪哪都很像，唯独写字，萧沉意无论怎么练都练不好。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

　　……她再也不会因为写不好字被老师吹胡子瞪眼地责骂了。

　　见晴无亲无眷，被卖来逐月歌时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城主夫人见她与自家女儿年纪相当，又十分聪明伶俐，便将见晴买了回去。

　　萧家没人将她视为奴婢。

　　城主给她起了“见晴”这个名字。

　　见晴知道这个名字的寓意很好。

　　逐月歌常年阴云密布，晴天极为罕见。见晴见晴，这是萧家对她的祝愿。

　　只是无论如何，见晴都不肯姓萧，也不肯用自己本来的姓。

　　“少城主，你知道我的本姓是什么吗？”

　　见晴一边收敛着人们的尸骨一边问。

　　“是什么？”萧沉意顺着她的意问。

　　“我的本姓，也是萧。”

　　见晴道，“只是同是萧姓，为何差别会如此之大呢？”

　　她的父母当然与逐月歌没有任何渊源。

　　见晴的母亲终日躺在病床上，父亲常常出去赌到将钱物尽数输光，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后又打起了她的主意，便将见晴卖给了他人。

　　签的是死契。

　　不过那死契在她及笄后就回到了她手中。

　　“那从此你不必唤我少城主了。”萧沉意默然半晌，道。

　　“那我……”

　　“你比我小几个月，便唤我姐姐吧。”萧沉意又道。

　　她容貌姣好，神色清冷，却无端叫见晴窥见了一丝暖意。

　　“萧见晴，很好听。是逐月歌的萧。”

　　萧沉意低声道。

　　不论如何，她会将见晴当作自己亲生的妹妹。

　　她会护着见晴。

　　永生无恙。

　　萧见晴。

　　见晴将这几个字在唇齿中碾磨了几遍，珍重道：“姐姐。”

　　是逐月歌的萧姓。

　　一一安葬好惨死的人们已是在十日后的月上中天之时。

　　她们累了就歇一会儿，被灵力轰击得连尸骨都不剩的便会尽量找些生前的遗物，立了许多无名衣冠冢。

　　“姐姐，待这边事了，你打算去何处？”见晴抹了一把额间的汗，忽然想起来这件事。

　　萧沉意道：“去玉梧山。”

　　玉梧山？

　　见晴这下是真的十分惊讶了。

　　她还以为萧沉意会对仙门避之不及，没想到还想拜入那座据说最难进也最神秘的的玉梧山中。

　　在诸多仙门里，玉梧山算是为数不多与别的仙门没什么牵扯和姻亲的地方，这也正是萧沉意想要从这里踏上仙途的重要原因之一。

　　玉梧山那位揽玉仙尊，从来都懒得管凡间杂事，平日里最爱干的事便是从六界之中薅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回玉梧山，然后就不管了。

　　这位成名已久的仙尊实力极为强大，却至今没有真传弟子。

　　而萧沉意的目标，正是要成为他的第一个亲传弟子。

　　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倘若要复仇，那么萧沉意终有一日一定会对上明远仙尊。

　　到那时……

　　她绝不会允许自己输。

　　她要变强，玉梧山是她提升实力最好的选择。

　　玉梧山坐落于一条灵气十分充沛的灵脉之中。

　　揽玉仙尊生性好酒，有无数佳酿，甚至素来被人暗地里称为“酒仙”。

　　不过这个“酒仙”大都是调侃之意。

　　然而另一个让萧沉意执意要去玉梧山的理由却不是这个，而是

　　——萧沉意曾在自家的藏书阁中见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法术。

　　她当日只觉有趣，没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场。

　　古籍记载：“揽玉仙尊沈寒云，执念未消，灵海养魂，据传为其旧友。性慵懒，嗜酒。”

　　萧沉意要去玉梧山，也是为了向揽玉仙尊请教养魂之法。

　　她特意寻遍逐月歌，却也只找到了一星母亲的残魂。

　　想来她哥哥和她父亲是先走一步了。

　　生生拘着至亲的滋味并不好受。萧沉意学着沈寒云将城主夫人白清姿的残魂禁锢在自己的灵海中。

　　起先，白清姿试图到处乱撞寻找出口，却发现徒劳无功，只好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

　　萧沉意望着，唤道：“娘。”

　　接着，她又道：“女儿不孝，未能尽养生送死之礼。”

　　白清姿的残魂愣了愣。

　　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它不自觉地放弃了挣扎。

　　它飘上飘下，好像很想安慰萧沉意，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办法。

　　于是只好把自己变成了一朵花表示自己不怪她。

　　太微弱了，萧沉意出神地盯着那朵特别小的白花。

　　萧沉意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去哪？”萧沉意问见晴。

　　见晴叹了口气，道：“我想守着逐月歌。”

　　萧沉意并不意外。

　　她轻轻颔首，道：“我会回来。”

　　“好，那我等着你……回来。”

　　见晴也道。

　　“我若是没回来，这城主之位，就请你代劳了。”萧沉意取下自己身上系着的城主令牌。

　　那是她收敛父亲遗物时找到的。

　　玉质，温凉清润。

　　上面刻着一个“萧”字。

　　“给了你，也不算是外人。”

　　见晴没有收下城主令牌：“我会等你回来。你要是到那时不想做城主了，我再代劳。毕竟相比于一城之主，我更喜欢做个无忧无虑的琴师。”

　　萧沉意也不强求。她将令牌收好：

　　“我明日便出发，你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见晴道。

　　“祝姐姐此行……”

　　“前路顺遂，安然无忧。”

　　月华收束聚拢却又悄然分散，朦胧的光影共世界轮转。

　　自那日与见晴一别已三月有余。

　　此刻，萧沉意正坐在某座酒楼中。

　　出发前她与见晴规划过，前往玉梧山最近的一条道路是从宁颐出发，途经沉锦山脉和孤行岭，最后到达玉梧山所在之地

　　——清岭。

　　相传曾有修真界大能于此陨落，那位大能在生机彻底溃散之前将自身气运与灵气散于天地之间，不想清岭地势奇崛，本就处于一条沉睡的灵脉之上，将那气运灵力尽数吸纳后这条灵脉被唤醒，自此成为一方福地。

　　萧沉意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

　　她如今正身处于沉锦山脉的洛城。

　　这座酒楼是号称天下第一楼的饮秋楼分楼，也是洛城最好的酒楼。萧沉意临行前带足了盘缠，因此她包下了二楼的雅座。

　　这个位置临窗，可以将楼下街市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也是个绝佳的探查消息的地方。

　　夜色掩映下明灯高悬，人流与车马熙熙攘攘，孩童笑闹与市井闲话悉数落在萧沉意耳中。

　　一阵惊叹声吸引到她的注意。

　　“哟，好大的排场！那是哪家的公子小姐？”

　　“嘘，那是虞家的大小姐！”

　　“这位大小姐不是……”

　　“你悠着点！虞家的人也是你能妄议的？”

　　萧沉意顺着往酒楼之下看去。

　　一架华贵的车辇停在下方，车内人被人缓缓搀下。

　　她出现那一刻，众人皆噤了声。

　　这是个以白纱覆面的女子。她着一袭浅绿色衣衫，眉眼间有着浅淡的笑意。

　　仅在蓦然间，她猝不及防地抬首，正正好好与萧沉意的视线交汇。

　　虞池讶异地看向萧沉意。

　　与她对视的这人看着与自己年岁相当。

　　眉目如画，皓腕雪凝，却又有些清冷孤寂的意味。

　　……只是，虞池总觉得有些眼熟。

　　萧沉意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虞池即使笑着，也不大像开心的样子。

　　浅绿色本该是焕发生机与活力的颜色，却莫名被虞池穿出了一股沉沉的死气。

　　萧沉意只扫过一眼便能断定，这姑娘是个将死之人。

　　这是个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事实。

　　萦绕在这位虞家大小姐身上的死病气太过浓重，叫人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自然也会令看不见死气的人退避三舍。

　　萧沉意突然疑窦顿生。

　　那浓重的死气，明明不像是活人身上会有的气息。

　　反而像……

　　死去多日的野鬼。

　　萧沉意被这个想法惊了惊。

　　且不论沉锦山脉是沉锦上仙沉眠之地怎么会有野鬼，单看虞池的形容也并不像游荡凡间的那些孤魂野鬼，至多不过是病气重了些，生机比常人弱得多。

　　虞池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小厮几句话，她的字眼念得极慢又极轻，含糊的很，萧沉意就算有心想听也听不见。

　　更何况她无心去听。

　　萧沉意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茶色清亮，是难得的上品。茶香氤氲弥漫，笼上些不大真切的雾气。

　　她如今的盘缠赶到玉梧山绰绰有余，可到了清岭之后就只能使用灵石。灵石可以换得银钱，银钱却无法换来灵石……

　　萧家的大半财产在萧沉意成为少城主时便交付给了她，银钱无数，珍宝不少。银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灵石却找不到一块。虽说以那些珍宝的价值能换到许多灵石，但出于私心，萧沉意不想动用它们。

　　它们就像逐月歌留给她的遗物。

　　提醒她不忘仇恨，提醒她向前走。

　　别回头。

　　在拜入仙门之前一切花费她都得另想办法。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萧沉意抿了一口茶水，只觉索然无味。

　　她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