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蔺在衣柜深处摸到铁盒时，指尖先于意识发起颤。

是周末的午后，阳光斜斜切过客厅，在地板上投下百叶窗的纹路。她蹲在打开的行李箱旁，看这只积了灰的饼干铁盒从旧毛衣堆里滚出来，金属搭扣上的锈迹蹭在指尖，像块褪色的痂。

打开的瞬间，樟木味混着纸页的陈旧气息漫出来。二十封信码得齐整，最上面那封的边角已经卷了毛边，信封上的“宋之际亲启”五个字，是用钢笔写的，笔画里还带着少女时期特有的、用力过猛的顿笔。

朴蔺捏起信封，指腹抚过那三个字。十七岁的夏天突然漫过来，蝉鸣、香樟树、冰镇汽水的气泡声，还有宋之际穿着白衬衫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他总爱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接过奖状时会微微偏头，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

那时候她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他的背影。他的笔总在草稿本上飞快地演算，偶尔转笔时，校服袖口会滑下来，露出小臂上浅浅的一道疤——后来她才知道，是初二打篮球摔的。

第一封信写在高三开学那天。

宋之际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站在主席台上，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朴蔺坐在操场的塑料椅子上，手里攥着支快没油的中性笔，在笔记本的角落写：“宋之际，今天风太大了，把你的刘海吹得翘起来一点，像个小刺猬。”

这封信最终没递出去。就像她后来无数次写了又停的那些，都成了铁盒里沉默的标本。

铁盒底层压着张泛黄的错题本。不是她的，是宋之际的。

高三下学期的模考结束后，他的错题本在传阅时弄丢了，急得在教室后排团团转。朴蔺是在走廊的窗台上捡到的，翻开时，突然看见最后一页空白处，有她的名字——是某次自习课，他借她的橡皮，随手写在旁边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意外地好看。

她把错题本还给他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的掌心很热，带着刚打完球的潮气。“谢了啊，朴蔺。”他笑着说，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朴蔺转身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走廊的瓷砖上，咚咚作响。

那天晚上，她在信里写：“宋之际，你的名字真好听。像……像数学题里最巧妙的解法。”

第二封信停在填志愿的日子。

宋之际要去北方的大学，学他最爱的物理。朴蔺在志愿表上填了同一座城市的师范院校，隔着三条街的距离。她没告诉他，只是在信里画了张简易的地图，用红笔圈出两个学校的位置，像两颗挨得很近的星。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当老师，”她在信尾写，“但想到以后可能在同一个城市的公交站遇见，就觉得好像也不错。”

这封信被她折成了星星，塞进铁盒最深处。

大一那年的国庆节，朴蔺在市中心的书店偶遇宋之际。

他穿着灰色连帽衫，背着双肩包，正蹲在物理专柜前翻书。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发顶，她站在书架后面，看了他整整十分钟，直到他起身离开，都没敢走上前。

回到宿舍后，她写：“宋之际，你今天穿的连帽衫，和高中时那件蓝色的很像。我差点就叫出你的名字了。”

后来她开始刻意收集他的消息。从高中同学的朋友圈里，知道他加入了校篮球队，知道他拿了奖学金，知道他谈了个计算机系的女朋友，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看到那条朋友圈时，朴蔺正在给学生改作业。红色的批注笔在作业本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像滴没掉下来的眼泪。她摸出手机，翻到和他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高三毕业那天，他发来的“祝你前程似锦”，她回了个笑脸表情。

那天晚上，她写了第九封信，只写了一句话：“宋之际，祝你幸福。”

毕业三年后，朴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又遇见了他。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正站在取餐台前等咖啡，侧脸的线条比高中时硬朗了许多，却还是习惯性地微微偏头。朴蔺抱着文件袋，在玻璃门外站了很久，直到他转身离开，都没勇气推门进去。

回到办公室，她在电脑上敲：“宋之际，穿西装的样子比高中时站在领奖台上还好看。可是你的领带歪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想伸手帮你系好。”

这是最后一封信。写完后，她把它打印出来，折得方方正正，放进铁盒里。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写过。

铁盒被重新锁好，塞进衣柜最深处。朴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阳光已经移到了茶几上，照着她刚泡的柠檬水，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是高中同学群里的消息，有人发了张聚会照片。宋之际坐在中间，身边站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肚子已经很明显了。配文写着：“恭喜宋之际，要当爸爸啦！”

朴蔺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点开对话框，发了条“恭喜”。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夏天。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宋之际抱着篮球从她身边跑过，笑着喊：“朴蔺，谢了啊，你整理的错题本帮大忙了！”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窗外的车水马龙声漫进来，朴蔺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睛。她知道，有些信注定不会被拆开，有些人注定只属于旧时光。就像十七岁那年没说出口的喜欢，终究会被岁月酿成一杯柠檬水，酸里带点涩，却也清清爽爽，喝完了，就该往前走了。

衣柜深处的铁盒安静躺着，像个被妥善安放的秘密。二十封信在黑暗里沉默，它们的收信人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女孩，把整个青春，都藏在了他的名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