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今十九年的初雪来得又早又急,长安城外的驿道上,马蹄踏碎薄冰的声音像一串断裂的玉珠。
顾𫞩勒住缰绳时,铁甲缝隙间凝结的血冰正簌簌落下。他抬手抹去玄铁面具上的血污,指节处新结的痂又裂开来,暗红的血珠滚进铠甲鳞片的沟壑里。南疆三年征伐,早将痛觉磨成了最不值钱的玩意,倒是这长安城的朔风刮在脸上,竟比南商的淬毒箭镞还要刺骨。
"将军,南商俘虏已押至大理寺狱。"副将崔琰策马上前,铁甲相撞声惊飞檐上积雪,"只是那主将..."
"说。"
崔琰压低声音:"太医说肺腑俱碎,怕是熬不过今夜。"
顾𫞩摘下面具,露出被南疆烈日灼出裂痕的脸。左颊一道箭伤横贯颧骨,尚未结痂的皮肉翻卷着,衬得眉眼愈发锋利如刀。他望着皇城角楼悬着的红绸——那些为凯旋准备的吉物,此刻在风雪中像被撕碎的皮肉,飘摇欲坠。
"带去太医署。"他突然调转马头,铁靴上的马刺刮下一块冻硬的泥,"我要他活到面圣。"
马蹄声惊破长街寂静时,顾𫞩并不知晓皇城角楼上有人正用金丝楠木的算筹丈量他的影子。周呈璟倚着朱漆阑干,黑玉酒盏里琥珀光浮动,映着雪地上蜿蜒的血迹。三皇子今日着了件月白地绣银螭纹的锦袍,腰间蹀躞带却反常地悬着枚青铜算盘,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发出细碎声响。
"都说顾子夷是玉面修罗..."周呈璟忽然轻笑,指尖一枚青玉扳指转得飞快,"依我看,倒像是..."
"殿下慎言!"老宦官慌忙打断,手中拂尘扫落一片积雪,"顾将军刚拿下南商七州..."
周呈璟忽然倾身,酒盏悬在三十丈高空:"赌半盏茶时间,他的血能融尽这片雪。"松手刹那,老宦官竟见那酒盏稳稳落在雪堆里,半点未洒。更奇的是,殷红酒液触雪的瞬间,竟真的蚀出个碗口大的窟窿。
当顾𫞩在太医署盯着南商主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周呈璟正在御书房解九连环。金器碰撞声里,皇帝突然搁下朱笔:"老三觉得,顾卿该赏什么?"
"赏?"玉环突然卡住,周呈璟蹙眉的模样像极了早逝的端懿皇后,"儿臣听闻顾将军最恶黄金。"他忽然瞥见案头奏折上"金柝"二字,唇角弯起微妙弧度,"南疆瘴气蚀骨,不如赐玄铁甲吧,正好配他那张鬼面具。"
皇帝笔锋一顿:"玄铁难得。"
"北疆新贡的三百斤..."周呈璟话到一半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皇帝皱眉欲唤太医,却见他已用黛蓝帕子抹净唇角,"不妨事。倒是顾将军脸上那道伤,再深半分就要损了目力。"
戌时三刻的庆功宴,顾𫞩迟了半柱香。进殿时乐师正奏《破阵乐》,他铠甲未卸,每走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血印。九阶之上,皇帝的笑声混着酒气传来:"顾卿来迟,当罚三爵。"
"臣请先奏军务。"顾𫞩单膝触地,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南商主将临终言'金柝藏锋',疑与北疆..."
琉璃盏突然滚落脚边。顾𫞩抬眼,看见月白锦袍的衣角——银线绣的折枝梅纹上沾了葡萄酿,像雪地里溅开的血。执壶的手骨节分明,腕间却缠着串古怪的铜钱,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
"父皇醉了。"周呈璟弯腰拾盏时,发丝扫过顾𫞩染血的护腕,"顾将军莫怪。"
酒盏相触的刹那,顾𫞩察觉对方指尖有意擦过他虎口旧伤。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瞳仁在宫灯映照下竟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如同南疆密林里淬毒的箭镞。
"久闻顾将军'血甲不卸'的威名。"周呈璟斟酒的手极稳,袖口黛蓝里衣露出半寸,隐约可见狰狞伤疤,"今日方知传言有误。"
顾𫞩握盏的手倏然收紧。冰裂纹釉在掌心发出细微呻吟,像他骤然紊乱的呼吸。
"分明是..."三皇子突然倾身,松香混着酒气拂过耳际,"玉骨冰肌。"
阶下《破阵乐》陡然转急。顾𫞩看着周呈璟退回席位,腕间铜钱串随鼓点轻晃。那双手——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正漫不经心地把玩青玉箫,箫尾金铃在袖中若隐若现。更令人在意的是他执箫的姿势:食指微曲,拇指压住第三孔,竟是北疆游牧民族特有的"苍鹰式"。
宴至中席,有武将起哄要观南商降剑。顾𫞩解下腰间佩剑起身,却见周呈璟突然执箫而起:"剑器凶戾,不如听儿臣吹一曲《折柳》。"
箫声起时,顾𫞩发现案几下多了一方素笺。展开是极漂亮的飞白体:月落参横,西苑梅亭。落款处画着枚铜钱,穿孔处墨迹晕染,像干涸的血迹。
"顾将军。"周呈璟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玉箫轻点他肩甲,"这曲可还入耳?"
顾𫞩反手扣住箫管:"殿下箫艺精妙。"触手竟是温热的,仿佛浸透了吹箫人的体温。
"子夷。"周呈璟突然换了称呼,指尖顺着箫身滑到他腕间,"你枕席下的匕首,淬的是孔雀胆吧?"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那是他藏了半月的秘密,连崔琰都不知晓。周呈璟却已抽身离去,月白袍角扫过满地琼浆,像片沾了血的雪。
子时三刻,顾𫞩按剑立在梅亭外。雪地里脚印杂乱,最新那串却透着古怪——左深右浅,像是故意跛行。他忽然想起宴上周呈璟执壶时,右肩确有细微倾斜。
"将军果然来了。"
声音自头顶传来。顾𫞩抬头,见周呈璟斜倚梅枝,狐氅下露出半截青玉箫。积雪压枝的吱呀声里,三皇子飘然落地,氅衣散开时惊起细雪纷飞。月光下看得分明,他右足踏的是金线蟒纹靴,左足却是素面皂靴——难怪步态怪异。
"金柝藏锋。"周呈璟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眼,"将军可知何解?"
顾𫞩拇指推开剑格三寸:"殿下与南商有旧?"
"嘘——"冰凉的箫管突然抵住他喉结,周呈璟贴得极近,发间沉水香混着梅花的冷冽,"太医署那个死人,指甲缝里藏着乌头毒。"箫管顺着铠甲纹路下滑,最终停在他心口,"有人要将军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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