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泰顶楼的电梯无声下行，镜面轿厢映出两个泾渭分明的身影。

周漾斜倚着轿厢，酒红丝绒西装的褶皱里还缠着那条擦过泪的银灰领带。他指尖漫不经心敲着金属扶手，目光却透过反光牢牢锁住身侧的人：“喂，哭包。饿不饿？”

沈砚脊背绷得笔直，灰衬衫袖口下腕骨凸起一道倔强的弧线。他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出声。

“啧，哑巴了？”周漾突然凑近，温热的雪松气息裹着烟草味压过来，“刚才赵明德脸上那巴掌响得全场都听见了，沈老师不给点评价？”

沈砚猛地侧头，猝不及防撞进周漾含笑的桃花眼里。距离太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一星金粉——大约是拍卖行浮华空气里飘落的残屑。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买拍卖行…不值得。”

“值不值得少爷我说了算。”周漾直起身，电梯“叮”一声抵达地下车库。他甩着车钥匙走向一辆哑光黑的柯尼塞格，车灯如野兽睁眼般骤然亮起，“上车。带你去个地方——放心，卖了你换不回拍卖行十分之一的钱。”

***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隐于竹林的和室料理店前。纸灯笼暖光浮在鹅卵石小径上，推开包厢门时，沈砚脚步顿住。

壁龛里供着一只青瓷葵口盘。釉色如雨过天青，开片纹路如冰裂蔓延，裂痕中游走着暗金色的细线，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有生命般流动。

“南宋官窑，金丝铁线。”沈砚脱口而出，职业病让他下意识上前半步，“紫口铁足，釉面莹润如酥油…是真品。”

周漾正懒散地踢掉皮鞋，闻言挑眉：“哟，哭包还有点用。”他赤脚踩上榻榻米，随手拎起案几上一只铜胎画珐琅小壶给沈砚倒茶，“不过你漏了一点——”

壶身倾斜，茶水注入天目盏的刹那，周漾指尖点了点盘沿一道极隐蔽的接胎痕：“元代仿的。真南宋官窑用‘裹足支烧’，底足露胎处会留芝麻钉痕，这个没有。”

沈砚瞳孔微缩。他没想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少爷竟能一眼看穿连专业鉴定师都可能忽略的细节。

“怎么？以为我只会砸钱？”周漾嗤笑，将茶盏推过去。盏中茶汤晃荡，映出他骤然冷冽的眉眼，“没点眼力，周家早被那群老狐狸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

刺身船浮着干冰缓缓漂来，蓝鳍金枪鱼腹肉如玛瑙叠在碎冰上。周漾却看也不看，只从西装内袋摸出一个丝绒小袋，倒出一枚寸许长的白玉管状物，随手抛给沈砚：“喏，赔你的精神损失费。”

沈砚下意识接住。触手温润，玉质如凝脂，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油脂光泽。管身素面无纹，顶端有一处精巧的鼻钮，下端中空。

“清代正三品文官的白玉翎管，”周漾夹起一片鲷鱼刺身，蘸了山葵酱送入口中，“刚在预展库房顺的——反正现在整个恒泰都是我的。”

沈砚指尖拂过翎管冰凉的表面，职业病瞬间压过情绪：“翎管是清代官帽上插花翎的部件，正三品才能用上等羊脂玉。这东西虽冷门，但十年前翰海拍过一件满绿翡翠翎管，93万；和珅被抄家时，光满绿翡翠翎管就有11个…”他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竟在给这个“仇人”科普。

周漾撑着下巴看他，桃花眼里笑意渐深：“继续说啊，沈老师。少爷我就爱听你讲这些没人懂的破玩意儿。”

沈砚抿唇，将翎管搁回桌面：“太贵重，我不能要。”

“嫌脏？”周漾挑眉，忽然拿起那枚白玉翎管，起身绕到沈砚身后。微凉的玉管贴上沈砚后颈时，他浑身一僵。

“别动。”周漾的声音擦着他耳廓滑过，带着温热气息，“知道清朝官员为什么把翎管戴在脖子后面吗？”

他手指灵巧地将一根银链穿过翎管鼻钮，冰凉的链坠进沈砚衣领：“——因为这是命门。刀架在这儿，提醒他们谨言慎行。”

银链扣合，白玉翎管垂在沈砚锁骨下方，像一道冰冷的封印。

“现在它是你的了。”周漾退回座位，晃着清酒盏，“戴着它，记住两件事：第一，你的命门归我罩了；第二…”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明天开始，你就是恒泰首席鉴定师。工资按赵明德十倍开，少爷我养你，说到做到。”

沈砚攥紧垂在胸口的翎管。玉石吸了他的体温，不再冰凉，反而像一块烙铁烫在心上。

***

深夜的锦城下起冷雨。周漾的司机将车停在沈砚租住的老旧筒子楼前，积水倒映着巷口破碎的霓虹灯牌。

“你就住这种地方？”周漾皱眉看向窗外斑驳的墙皮，雨水正从生锈的雨棚边缘滴落，在水泥地上凿出深坑。

沈砚没回答，径直推门下车。雨水瞬间打湿他肩头，灰衬衫贴出清瘦的蝴蝶骨轮廓。

周漾“啧”了一声，抓过后座的黑伞追下去，一把将人拽回伞下。伞面倾斜，大半遮在沈砚头顶，周漾自己的酒红西装肩头迅速洇开深色水痕。

“周少不必费心。”沈砚试图挣脱，“我习惯了。”

“习惯个屁！”周漾攥紧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沈砚，你给我听好——从今天起，你习惯的东西都得改！”

他忽然摸出钱夹，抽出一张黑卡塞进沈砚握着翎管的手里：“密码六个八。明天中午前，搬去江景公寓B栋顶层。敢迟到一分钟…”他俯身逼近，雨水顺着他锋利的颌线滴落，砸在沈砚手背，“我就把你那些鉴宝笔记全烧了，包括那本洪武青花手绘图谱。”

沈砚骤然抬头，眼底终于掀起波澜：“你怎么知道图谱？”

“不然你以为，”周漾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少爷我为什么非要买恒泰？”他松开手，转身走向车子，酒红背影在雨幕中融成一团模糊的焰火，“翎管收好，那是定金——聘你替我肃清古董江湖的定金！”

车门关闭前，他又探出头喊了一嗓子：“对了！巷口那家云吞面不错，帮少爷打包一碗，多加辣！”

沈砚站在雨中，看着柯尼塞格的尾灯撕开夜色消失。锁骨下的白玉翎管贴着皮肤微微发烫，手心的黑卡边缘硌进掌纹。

他转身走向云吞面摊，热雾混着辛辣香气扑面而来。摊主老伯笑眯眯问：“小哥还是老规矩？清汤不要葱？”

“…嗯。”沈砚顿了顿，又低声补充，“再要一碗红汤，多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