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春，御花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五岁的楚北淮踮脚去够枝头最高的那朵花，杏黄太子常服的下摆已沾满草屑。

"怀舟哥哥，我帮你！"穿着月白襦裙的宋南涔抱着小木凳摇摇晃晃走来，发间银铃随着步伐清脆作响。她身后跟着抱满花枝的夜烬尘，男孩玄色劲装上还沾着晨练的木屑。

"漱玉慢些！"夜烬尘慌忙扔了怀中海棠，一个箭步扶住摇晃的木凳。楚北淮却已利落地攀上树干，摘下那朵绯红海棠插在宋南涔鬓边："女子才戴花，孤要这个——"他指向枝桠间新筑的雀巢。

三个小脑袋凑在鸟巢边时，乳母们的惊呼从假山后传来。楚北淮迅速把宋南涔护在身后，夜烬尘则抓起地上枯枝横在胸前。待看清是宫女们寻来，太子殿下才端起架子："孤在教他们认百灵鸟。"

这是安璟帝登基后第五个太平春日。当年三星入怀的三个婴孩，如今正在帝王亲手栽的海棠树下偷蜂蜜。夜烬尘蹲在最前面捅蜂窝，楚北淮举着龙纹外袍罩住三人，宋南涔捧着琉璃盏的手微微发抖。

"衔烽再左边些...对，就是那里！"楚北淮压低声音指挥。当金黄的蜜汁终于流入盏中，三人被蛰肿的脸藏在御药房的纱帘后，六只小手偷偷传递着薄荷膏。

"怀舟哥哥先涂。"宋南涔蘸了药膏却转向楚北淮，"明日你还要跟太傅念书呢。"夜烬尘默默把最凉的帕子敷在她肿起的左颊，小太子盯着那方绣着玉兰的帕子，突然把自己的冰蚕丝帕扔了过去："用这个，更消肿。"

蝉鸣震耳的盛夏，演武场的沙地烫得能烤熟鸡蛋。夜烬尘在父亲监督下扎马步，汗水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忽然有清凉的阴影笼罩下来——楚北淮举着御赐的九旒伞站在他身侧，宋南涔正从食盒里端出冰镇酸梅汤。

"武毅侯也太严苛了。"小太子看着夜烬尘颤抖的双腿皱眉。夜凛连忙抱拳："殿下，夜家儿郎......"

"知道知道，'需经千锤百炼'。"楚北淮学着他平日的腔调，三人笑作一团。那日最后，是太子"命令"夜烬尘休息，三人躲在兵器架后分食一碗冰酪，宋南涔手腕上的银铃随着笑声轻响，混着远处将领们操练的金戈之声。

秋猎前夕，宋南涔在丞相府发高热。楚北淮得知后，连夜派太医送去西域进贡的雪莲。次日清晨宫门刚开，夜烬尘就揣着新猎的白狐皮翻进相府后院。

"我用你送的小弓射的。"他把皮毛塞给窗前脸色苍白的女孩，"做个手笼就不怕冻疮了。"宋南涔刚要道谢，窗外突然传来咳嗽声——楚北淮穿着普通世家子弟的衣裳站在墙下，怀里抱着东宫所有的暖手炉。

那年围猎，三个孩子共乘一骑。楚北淮在前方控缰，宋南涔抱着暖融融的狐皮手笼坐在中间，夜烬尘在最后护卫。当他们的马超过所有王公子弟率先抵达终点时，安璟帝笑着对两位老友举杯："三星耀，天下安。"

但变故发生在冬至宫宴。七岁的楚北淮第一次被允许参与朝贺，宋南涔和夜烬尘作为伴读随侍左右。当突厥使者献上九连环为难时，是小太子从容解环，宋南涔即兴作诗，夜烬尘舞剑相和。群臣喝彩声中，楚北淮瞥见父皇与丞相交换的眼神——那种他还不懂，但本能抗拒的，属于成人的筹谋。

回廊转角，他听见武毅侯对父亲说："涔儿与太子殿下倒是般配。"夜凛的回应被风雪吹散，但楚北淮记住了宋南涔瞬间涨红的脸，和夜烬尘突然攥紧的拳头。

那晚东宫的《战国策》读到很晚。当烛花爆第三声时，楚北淮突然问太傅："若孟尝君不愿娶齐王之女，当如何？"老学士捻须而笑："为君者，当知姻缘即江山。"

开春后，三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夜烬尘开始称楚北淮"殿下"而非"怀舟"，宋南涔不再随便去扯太子的衣袖。只有在每月朔日，当他们在宫墙西南角的废亭相聚时——那里有楚北淮偷藏的民间话本，夜烬尘做的木雕小马，宋南涔手制的桂花糖——三星才又变回最初的样貌。

"你们看！"十岁那年的上元节，宋南涔提着鲤鱼灯挤过人群。夜烬尘用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楚北淮则在前面用玉佩开道。当烟花在摘星楼顶绽开时，三个孩子的倒影在护城河水面交叠。夜烬尘忽然指向水中："像不像我们出生时的流星？"

楚北淮盯着那些破碎的光影，想起昨日父皇说的话："夜家军在陇西声望过高。"他下意识去摸袖中的九连环——那个突厥使者的难题，如今变成了更复杂的结。

十二岁春分，演武场的梨花落如飞雪。楚北淮的箭第三次脱靶时，夜烬尘从身后握住他拉弓的手："殿下手腕要再抬高三分。"太子却突然撤力转身，羽箭擦着夜烬尘脸颊划过，带出一道血痕。

"抱歉。"楚北淮盯着那抹殷红，"孤走神了。"宋南涔小跑着递来帕子，绣着玉兰的绢帕覆上伤痕时，三个人的手都有瞬间僵硬。那天之后，废亭里的话本再没翻过新页。

直到某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楚北淮在藏书阁发现宋南涔枕着《诗经》熟睡。他取下自己外袍要给她披上时，看见翻开的正是《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页边还留着新鲜的墨迹——"衔烽"二字被反复描画，力透纸背。

雨滴敲在琉璃瓦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吵。楚北淮轻轻合上书，却看到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笺：明日卯时，老地方。——字迹挺拔如剑，是夜烬尘的手笔。

翌日破晓，当太子"偶然"路过废亭时，里面空无一人。石桌上用箭钉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七岁那年他们共同解开的九连环图样。楚北淮拔出那支刻着夜家族徽的箭，发现亭柱上新添了两道刻痕——一道齐着他的眉骨，一道在更高处，旁边歪歪扭扭刻着"漱玉"。

三星的光，从那时起开始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