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初绽时，教学楼转角的紫藤架又抽出了新芽。我抱着物理竞赛资料拐过走廊，正撞见程见雪踮脚够高处的风筝——那是某个课间被风吹上去的，蓝白相间的纸鸢挂在墨绿藤蔓间，像片不肯融化的冬雪。

"需要帮忙吗？"我话音未落，她已经踩上窗台。藏青色校服裙摆扫过窗框，帆布鞋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水痕。当她伸手抓住风筝线的瞬间，早春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她后颈投下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这是初二开学的第三周。寒假隔着屏幕的消息记录还温热，此刻她转身时发丝间沾着的紫藤花苞，却将时光拉回了现实。"谢谢。"她抖落风筝上的枯叶，纸鸢在风中轻轻颤动，"图书馆新到了天体物理的书，午休去看？"

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换成了生地会考的数字。程见雪的课桌永远整洁得像精密仪器：练习册按学科用不同颜色的夹子分类，草稿纸折痕永远垂直如尺。但我注意到她铅笔盒里多了枚银杏叶书签——去年深秋我们在天文台旧址捡到的，叶脉间还残留着当时的霜气。

某个飘着细雨的午后，我在图书馆二楼找到了她。她蜷缩在靠窗的老位置，白衬衫领口露出一截医用胶布。见我盯着她的脖颈，她下意识拉了拉衣领："换季过敏。"但我分明看见她翻动书页时，左手无名指内侧贴着防水创可贴——和上周化学课试管炸裂时受伤的位置分毫不差。

"这道题..."她将竞赛题推过来，红笔批注的思路旁画着小小的火箭。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玻璃，在她侧脸织成细密的网。当我俯身解题时，闻到她发间若有若无的药皂味，混着书页的油墨香，像极了寒假视频通话时，她书桌前那盏永远亮到深夜的台灯。

生物实验课解剖青蛙那天，程见雪的手术刀握得格外紧。我看着她苍白的指节，想起去年她处理受伤的流浪猫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你来吧。"她突然把镊子递给我，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影，"我...有点头晕。"

午休时我在医务室找到她。消毒水的气味里，她靠在白枕头上，校服第二颗纽扣松开着，露出锁骨处的湿疹。"别告诉别人。"她声音沙哑，"只是最近总梦见解剖课。"窗外的玉兰花瓣轻轻叩击玻璃，我突然发现，她倔强的外壳下，藏着比星空更易碎的温柔。

清明假期前的傍晚，程见雪约我去老城的巷弄。青石板路蜿蜒如旧时光的掌纹，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忽然停在一家老旧的钟表店前。橱窗里的机械钟齿轮咬合转动，她的倒影在玻璃上与齿轮重叠："小时候总觉得，修好一个坏掉的钟，就能留住时间。"

我们沿着护城河漫步。夕阳将她的侧脸染成蜜色，发梢被风吹得凌乱。她忽然说起母亲："她在南方修古钟表，上次视频，她手边的座钟比我还高。"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课本上的定理，可攥着风筝线的手指，却把纸鸢拽得微微发颤。

谷雨那天，程见雪的咳嗽加重了。我在她课桌抽屉里发现止咳糖浆时，她正对着镜子贴遮瑕膏，试图盖住眼下的青黑。"只是换季感冒。"她扯出微笑，却在转身时捂住嘴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气息带着铁锈味。

周末我带着枇杷膏去她家。老式居民楼的楼梯间堆满杂物，她开门时穿着宽松的针织衫，头发随意绾在脑后。客厅墙上挂满星图，茶几上摊着天文期刊，角落里的药瓶排成整齐的方阵。"别担心。"她倒了杯温水，杯沿的唇印很快被热气模糊，"老毛病了，不影响解题。"

但我注意到她草稿纸上的字迹开始歪斜，原本凌厉的笔画变得绵软。生物课默写时，她盯着"心脏结构"的题目迟迟未落笔，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那天傍晚，我在校门口看见她坐上救护车，白大褂映着晚霞，像片飘落的玉兰。

再见到她是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她靠在病床上整理错题集，输液管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先天性心脏病。"她指着心口的疤痕，"这次是例行检查。"窗外的樱花簌簌落在玻璃上，她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画着未完成的心脏解剖图，旁边写着："原来最精密的仪器，是我们自己。"

出院那天，我带着她最爱的茉莉花茶去接她。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苍白的脸颊泛起薄红。我们沿着护城河慢慢走，新抽的柳条拂过水面，惊起涟漪。"你说，"她突然停下，望着远处的落日，"如果把人生比作抛物线，或许转折点才是最美的弧度？"

立夏前夜，程见雪约我去天文台旧址。夜空清朗，银河在头顶流淌。她架起天文望远镜，目镜里的星云美得惊心动魄。"看，这是玫瑰星云。"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恒星在那里诞生，也在那里消亡。"

我们躺在观测室的屋顶上。程见雪的发丝散落在我的肩头，带着消毒水和茉莉混合的气息。她忽然转头，眼睛亮得惊人："周泽白，你知道吗？你就像我生命里的超新星爆发，突然出现，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

风掠过荒草，带着春末夏初的气息。我望着她被星光勾勒的侧脸，想起这一年来点点滴滴：图书馆的黄昏，紫藤架下的追逐，还有那些藏在草稿纸边角的心事。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载着年少的秘密，驶向未知的远方。

返校那天，程见雪的课桌抽屉里多了盒润喉糖。她翻开新的笔记本，扉页写着："生命或许脆弱如琉璃，但正因如此，每道裂痕都能折射出不同的光。"窗外的紫藤花垂落教室窗台，在她专注解题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我们共同仰望过的浩瀚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