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像第四次被泼上红油漆那年，程野的助听器开始频繁捕捉到金属震颤声。

那是个飘着工业雪粒的黄昏，他跪在美术楼地下室整理二战时期的石膏教具。通风管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助听器里炸开尖锐蜂鸣。抬头时，正看见彩色玻璃窗外闪过银光——有人从三楼画室翻出来，耳骨上钉着染血的星星。

这是1997年冬天，程野十六岁，刚在聋哑学校美术竞赛中斩获金奖。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些从通风管坠落的石膏碎屑，会在五年后的盛夏变成另一个人锁骨间的温度。

震动是从圣母像指尖开始的。

当顾昭第十三次用美工刀划破父亲留下的雕塑设计图时，教堂改建的美术楼突然响起钟声。月光从彩绘玻璃的圣彼得眼睛渗进来，在他刚打的耳洞上镀了层蓝。血珠滚到下颌时，他听见穹顶传来细碎的爆裂声——十六米高的圣母像内部，有根承重钢筋正在共振。

这是2002年夏末，顾昭攥着美院录取通知书躺在急救床上。麻药生效前最后一刻，他看见护士白大褂溅上了威尼斯红颜料，像极了当年那个雪夜从通风管飘下来的围巾颜色。

他们都不曾看见交错的时空褶皱里，1997年的程野正踮脚触碰圣母像裙摆裂缝，而2002年的顾昭在同一位置钉入第一枚钢钉。松节油与石膏粉尘在月光中相撞，爆出淡紫色的星云。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圣母像左眼突然流泪。红色锈水沿着微笑的唇纹漫过公告栏，把"雕塑系顾昭勒令退学"的处分通知泡成模糊的水彩画。保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中庭时，程野的助听器接收到了五年后的雨声——那是顾昭在樱花大道拧动机车油门，破碎的排气声浪惊醒了美术楼里所有沉睡的石膏像。

第一片樱花落在程野画箱那天，顾昭终于找到父亲未完成的维纳斯雕像。当他将凿刀抵住大理石心脏位置时，整座美术楼的玻璃窗突然开始高频震颤。油画系教室里的松节油集体沸腾，程野正在修补的圣母像写生突然渗出鲜血——那正是他用了五年的威尼斯红。没有人注意到，当年被泼在圣母像上的红油漆，与此刻顾昭耳骨钉反光形成了完全相同的36度角。就像没人发现程野总在雨天对着通风管发呆时，素描本会自动浮现机车零件的结构图。

直到某个盛夏正午，程野的助听器再次捕捉到金属蜂鸣。这次声源很近，近得能听清每道震颤的纹理——是冰可乐气泡在铝罐里上升的轨迹，是素描纸擦过工装裤铆钉的摩擦系数，是五年时光在顾昭新打的第三个耳洞上，旋转出宿命的螺纹。

圣母像在顶楼发出叹息。裂缝中涌出的不再是锈水，而是混着松节油的雨水。程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调色盘上干涸的威尼斯红正在重新流动，像极了顾昭用美工刀划破夜空时，从月亮伤口溢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