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七年一月下旬。

　　皇宫中久违的热闹起来，不仅是因为周烨已到弱冠之年，更是太后生辰也即将到来。

　　地上细密的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没过多久就被几个宫女拿着扫帚扫去，扫成一个雪堆才作罢，程瑞雪坐在雪地里，手抓着雪，堆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手都冻红了也不在意，身披着红色的大氅，和洁白的雪形成巨大的反差，显的其中的人更加洁白，程瑞雪感到背后一轻，自己便被抱起来，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出现在眼前，还有紧皱的眉头，少年身形高挑，容貌带着清秀，漂亮的不像话，但眉眼间尽是阴郁，此刻嘴角紧抿着，看起来不大高兴。

　　女孩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一字一顿的说道：“周，烨，放我，下来。”语气认真。

　　周烨闻声放她下来，抓住那双小手半蹲下来放进手心里捂着，时不时还哈哈气，“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了。”

　　“我不怕。”她高傲的抬起头。

　　此刻周烨眼间有了些许笑意，认真道：“我心疼。”

　　“以后，不准叫我名字，李嬷嬷没教你么？要叫皇上。”周烨试图教会程瑞雪规矩。

　　她跑到一旁，笑意盈盈，学着其他娘娘的样子给周烨请了个安：“臣妾给皇上请安——”话尾还故意拉长了音调。

　　周烨哼笑了一声，把程瑞雪拉进怀里，轻声道：“只要你听话，朕什么都给你。”

　　周烨的弱冠礼盛大奢华，之后，朝廷之事，完全由他来掌握，再也无需他人干涉。

　　天下，果然如他所说，变了天。

　　平常，程瑞雪都能与家人传信联系，但这次，却怎么也收不到回信，这些年，程瑞雪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常常想念父母亲，也怪过周烨把自己接到宫中来，但她知道，周烨是对她好的。

　　小孩子的世界，不过是爱和恨。

　　信中，父亲十分想念自己，为当初的决定后悔不已，现在见不了自己一面而悲伤。

　　程瑞雪本来就是心软的人，这些话惹的程瑞雪心疼，每次看到频频掉眼泪，被周烨看见了，还会说：“伤心就别写信了。”语气淡漠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虽然说自己确实思念至亲家人，但周烨的恩宠与养育之恩到底还是大于思念的，那自己就原谅周烨偶尔的别扭的冷漠吧。虽然周烨每次看到她哭都会对她的父亲心软一寸。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好父亲，却拿自己当做最有力的筹码威胁着大周君主，处处和周烨作对。暗流涌动中恐有谋反之意。

　　这样的人，周烨怎会多留？哦，还有他的那些同党，同流合污，九族？株连十族也不为过，那些和这个恰好姓程的老狐狸有交往的一个都少不了。周烨微微眯了眯眼。

　　在周烨眼里，他们都是奸臣。

　　但在程瑞雪眼里，他是一个父亲。

　　周烨的弱冠礼，举办的盛大奢华，举国欢庆，处处透露着奢靡的味道，夜空中不断的烟火，宫口的玉狮子都透露出喜气洋洋的气氛，今夜，紫禁城是不夜城，灯火通明，各个衙府也解了夜禁，外面也热闹非凡。

　　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皇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除了程瑞雪。

　　黑暗中，她的脸上满是凝重和迟疑，她不敢怀疑是周烨杀了她的父亲，但又不得不相信。

　　眼前的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字字泣血，告发了周烨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心思歹毒，老谋深算，处心积虑，其中字字珠玑。还有些许族亲周烨还未来得及动手，联合送上了这封信。

　　幼小的她坐在榻上，紧紧拧着眉，株连十族，她不知道十族是怎么的概念，但前年因为有宫女在宫中行巫蛊之术，魅惑天子，秽乱后宫，谋害宫妃，被诛杀了三族，身边的小婢女讨论着流进她的耳朵里，”哎呀，当时血流成河，长街十里地上全是血啊，那人特别特别多，”那宫女夸张的语气说着”三族！整整三族！全都被杖杀！”另一个宫女低声呵了一声：“小点声！你是不是又忘了这是凤仪宫啊，还有，三族到底多少人啊？”“如果家里盘系大，人口多的话……差不多五六十人。”另一名小宫女“啊”了一声，看到沁琬长御来了，赶紧把嘴闭上，不再吭声。

　　她闭上眼，感受着周围的暗潮涌动，身旁安静的不像话。她气血攻心，嘴角缓缓流出血丝，心中心绪复杂难忍。

　　一滴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信上，晕染了上面流淌着她自己的血的血渍，在黑暗中意外扎眼。

　　虽然和自己的父亲从未谋面，但血亲之事，她不敢赌。

　　程瑞雪捏紧了拳头，哑着嗓子：“沁琬。”沁琬快步走来扶起打击深重的程瑞雪，担忧道：“主子，奴婢去叫太医院……”

　　程瑞雪闭了闭眼，沉声：“去养心殿。”

　　沁琬只好扶着程瑞雪去了养心殿。见了皇上身边的大公公曲福康，程瑞雪艰难地开口：“公公，麻烦跟皇上说一声，本宫要见皇上。”曲福康殷勤了几句，就进去通报皇上了，没一会儿愁眉苦脸的出来，为难说：“皇后娘娘，皇上正和大臣商量要事，要不然您先移步偏殿等候片刻？”

　　“沁琬，去建章宫！”程瑞雪含着泪，只有找太后，她的家人才有一线生机。她舍弃了皇上给她独一无二尊贵的凤辇，她快步走在这朱红高墙内，此刻她不是尊贵的皇后，只是一个卑微的可怜人，到建章宫时，太阳已经高悬在高空之上了，而出来的建章女官夏儿却给了她狠狠一击，夏儿行了礼，冰冷道：“皇后娘娘回去罢，太后今日不见客。”

　　身边的沁琬忍不住出声：“太后娘娘不见客，还请夏儿姑姑禀报一下太后娘娘，此事非同小可，我家主子真的有急事。”夏儿轻笑一声：“太后不见客，皇后娘娘应该知道原因，不需要我再赘述了，太后娘娘今日不适，还请皇后回去罢。”

　　程瑞雪头疼欲裂，再也忍受不住这钻心的痛意，晕倒在沁琬的怀中。

　　夏儿回到建章宫中，向太后禀报了此事，太后拿起青玉杯喝了一口热茶，叹气：“烨儿，这次恐怕要心软了？”太后哼笑一声，又说：“夏儿，这七月份的天，怎的有些凉了，把那件雪狐裘衣拿来给哀家披上。”

　　程瑞雪醒来后，看见跪在她床前的太医和站在床头一脸凝重的周烨。程瑞雪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扯着周烨的龙袍，红着眼质问：“周烨，你要株我全族，杀我至亲，是否对我有一丝情意？”

　　太医赶紧劝阻：“皇后娘娘，千万不可动怒啊！”

　　程瑞雪怒斥道：“本宫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周烨不动声色的拨开程瑞雪的手，冷声对太医道：“先退下。”太医如获大赦般快步出去，走时顺便为两人关上了门。

　　“皇后来质问朕前，是否想过朕面对的是何处境？你的父亲，和他的一帮同僚！手里攥着朕的把柄，来威胁朕！让朕如何容得下他！前些天还查出结党私营，私藏精兵！这难道不是蓄意谋反吗？”周烨极力忍着怒意，此刻终于爆发了。

　　“皇上若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怎么会有把柄？”

　　“朕的把柄……是你，你父亲一直拿你作为要挟朕的筹码。”程瑞雪登时哑口无言。

　　“皇上既然早就知道我父亲的种种恶行，为何还是把我立为皇后？皇上治我父亲的罪时，诛杀我的族亲时，是否考虑过那些无辜的孩子是多么可怜？是否思虑过那些女眷的处境多么悲哀？是否考虑过臣妾在这宫中的处境？皇上此行，是在羞辱臣妾，罪臣之女……如何能做皇后，如何能让人信服？”程瑞雪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用手极力撑着身体，用双眼和周烨对视着。

　　周烨淡漠的眼在程瑞雪脸上划过，他转过身去，闭了闭眼，语气依旧平稳，对身边的曲福康说：“皇后殿前失仪，冒犯皇威，傲慢无礼，即日起，禁足三月，无召不得出。”

　　周烨刚踏出凤仪宫的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凄惨的哭声，但他没回头，他毫不犹豫的走了。

　　太医院的太医来劝阻：“皇上，虽然皇后娘娘失仪，但究根归底还是个小孩子，皇上何必和皇后置气呢？当务之急，是把皇后的病治好，臣言尽于此，望皇上恕罪。”

　　“朕如若真的和她较劲，她的脑袋早就没了。”周烨深叹了一口气。

　　她在过去几年来养的健康身体都毁于一旦。周烨不怕，他知道只要他不想，她就寻死不成，寻仇不成。

　　周昭十五年一月上旬。

　　万里晴空，太阳高照，呼出一口气还有些白气，地上的雪早已被扫走，不敢有怠慢。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神色紧张，大红色的地毯长长的铺了一路，一眼好像看不到边际，程瑞雪端坐在屋子里，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今天，是自己及笄的生辰，也是封后的大典，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画上格外艳红的妆容，一切都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周围的宫女都在恭贺她，说的时候眉眼弯弯，头盖红盖头，那些繁琐的礼节今日都免罢。

　　她被扶上了轿子，从那午门进入皇宫，她静静坐在轿子里，感受不到一丝的颠簸，等到到了那目的地，她被扶了下来，程瑞雪垂着眸子，僵硬着身子，仿佛是一个提线木偶般。她当年被软禁在凤仪宫时，沁琬带来一个好消息，皇上心怀慈悲，中正刚洁，赦免了剩下族人的砍头大罪，死罪免了，活罪难逃，男丁十二岁以上的全部流放，十二岁以下五岁以上，全部净身进入皇宫一辈子当天家的奴才。五岁以下大赦，无罪无罚。女眷一部分送进庙堂，一辈子吃斋念佛，一部分进入皇宫，全部也做了天家的奴才。

　　周烨这么做，就是为了羞辱程家，杀鸡儆猴，震慑其他文武百官不敢放肆。

　　这八年来，周烨极少来看望她，就算来了也不多留，朝堂之上不少人劝谏周烨废了程瑞雪，但却被一一驳回，周烨悠悠道：“皇后虽为罪臣之女，但这是国师钦点的皇后，是上天赐给朕的皇后，废了，难道要违背上天的意愿吗？这是大不敬。”三言两语便怼的文武百官哑口无言。

　　布制成的红盖头透不出一丝光亮，她只能跟随着身旁的侍女走着，她低头看着自己脚踩的这片土地，是红色的。正宫的大红色。

　他接开红盖头，她缓步走上前，抬头看向他，他的神色极为专注，黑色的眼珠因为烛火的反射透出奇特的光亮，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程瑞雪稍有些怔愣，随后低下头毕恭毕敬的接过了他手中的凤印，四面八方高声的恭贺，让程瑞雪一时有些头疼，自从七岁那年高烧三天，这些年身子是越来越弱了。

　　周烨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温度让程瑞雪轻轻打了个寒颤，冷到骨子里。好冷，她这样想。

　　她往下一扫，每个人脸上看不出是怎么样的表情，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样子反正是做足了。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文武百官倒是严肃不已，恭贺声不绝于耳。

　　等到繁琐的事情竞相完毕后，她被扶进了凤仪宫。程瑞雪对此并不新鲜，因为她十五年里一直住在这凤仪宫中，所以也感觉不出什么新鲜劲。

　　如今宫中的娘娘不少，皇子公主更是开枝散叶似的多，当年十六岁跋扈的骄纵少女齐沐霖经过岁月蹉跎也已变成三十一岁的宫中“老人”。

　　周烨近年来极少在她宫中宿下，在十五年中，膝下只有一女，如今已六岁了。

　　而她才十五岁。她程瑞雪十五岁封后，是因为国师当年的一句“此女天生凤命”吗？

　　也许吧。程瑞雪虚脱的躺在床上，四周安静无声，宫女也早已退下，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不知道今夜周烨会宿在哪个娘娘宫中，是近日最得宠的蕙嫔吗？还是机灵可爱的何贵人？她躺在床上权衡了半天，最终觉得还是蕙嫔的可能性最大。

　　心里难免有一些失落。

　　她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都是周烨今天专注的眼神。仿佛会把世间一切看穿般，她被看的心虚。

　　他也会用这种眼神看蕙嫔吗？程瑞雪有些赌气的想。这样想着想着就又受了一顿气，便摒弃杂念昏沉睡下了。

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