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放晴许久的天空又下起了雪,秀女们本以为可以免了一天练习,至少可以在屋中练,偏那几位嬷嬷半点情面都不讲,不止要练,还照常要在院内练,惹的一众秀女敢怒不敢言,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院中,鼻尖冻得通红。
“请小主们跟着我再走一遍,起!”路嬷嬷面无表情的在前面示范,雪越下越大,漫天漫地,如飞絮鹅毛一般,模糊了众人的眼,只能看到无尽的白色。
“不练了不练了!”终于有秀女忍不住把帕子往地上一扔,道:“这么冷的天手脚都冻僵了还怎么练啊。”
云容认得那名秀女,完颜水舞,当朝一等公的女儿,也是所有秀女中身份最尊贵几人之一,真正的天之骄女。
路嬷嬷目光一扫,走到她面前道:“请小主把帕子捡起来继续练。”
水舞瞪了她一眼尖声喝道:“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么了,我都说不练了,教来教去就这些规矩,你不烦我都嫌烦。”
“请水舞小姐把帕子捡起来继续练。”路嬷嬷就只回她这么一句话,不过脸色已有几分不好看。
见自己说的话被人这般无视,从不曾被人拂逆过的水舞“噌”的一下火就上来了,不止不捡还拿脚用力踩着帕子,仰起下巴傲然道:“我就不捡你待如何,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命令我了。”
石茹安在后面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云容道:“这个完颜水舞太过心高气傲,这种性格怕是要吃亏的。”
云容点头未说话,此时从可已得了禀报赶到此处,她先是安抚了路嬷嬷一番,然后走到不以为然的水舞面前,看了她一眼,俯身自地上捡起湿漉漉的绢帕,将之递到她面前。
水舞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根本没有要接过的意思。
从可收回手,转脸看向院中近百位秀女,声音清晰的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奴婢知道各位小主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所不满,认为我也好,几位嬷嬷也好都只是奴才,凭甚管你们。不错,我们是奴才,但小主们也还不是正经主子,只有通过三日后的选秀大典,并且被皇上留牌子册封答应、选侍乃至贵人的才有资格被奴才们称一声主子,否则连留在宫中的资格都没有,路嬷嬷之所以如此严格,也是为了小主们好,身为宫嫔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典范,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允许有失仪之处。若小主们想安安稳稳参加选秀大典,那么就请在这三日中好生听几位教引嬷嬷的话,不要让奴婢为难,这不是为了奴婢而是为了小主自己。”
“姑姑客气了。”一阵缄默后,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其他人跟上,显然从可的这番话镇住了原本心存不满的秀女们。
从可再一次将帕子递给绷着脸的水舞,“小主是继续练习还是要奴婢去如实回了荣妃娘娘,说小主不遵教化,妄顾宫规?”
水舞没想到她敢威胁自己,偏又发作不得,若她真去回了荣妃,那自己定然会被训斥,也许连选秀的资格都会失去。
从可怎会看不出她想什么,然只是笑笑便离开了。
“这个管事姑姑好生厉害。”云容说了一句,石茹安盯着从可离去的身影掠过一丝异色,“若无几分本事如何能坐到这个位置,不过此人确有几分能耐。”
之后再无一人敢有异议,全部规矩跟着路嬷嬷练习,任它冷风如注、飘雪若絮,未有一丝动摇。
如此一日下来,累自是不用说了,手脚都冻麻木了,幸而有姜茶暖胃驱寒,否则非得生病不可。
云容用过膳见时辰尚早,又不愿对着乐衿,干脆执了伞与风灯去外面走走,这后宫虽大,但她认识的地方却不多,除了漪兰宫就只有上回去过的梅林。
云容紧了紧披风漫步于这片梅林中,落雪之夜正是梅花盛开之时,冷冽的风中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沁人心脾的清香,雪无声无息的落在花瓣上,映得花色愈发殷红,晶莹剔透。
一路走来,四周寂静无声,原本踏在雪地上极轻微的声响也因这份寂静而无限放大。
想得出了神,连身后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直至耳边有低沉的男声响起:“你是谁?”
云容悚然一惊,险些丢了手里的风灯,定一定神转过身去,借手里微弱的灯光打量来人。
那是一个身形削瘦的老人,披一袭银灰色大氅,里面是酱色丝棉锦袍,用玄色丝线绣了团福如意图案,令云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双眼,清亮,仿佛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
当云容的脸清晰展现在他面前时,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原地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怎么会?
“落儿……”他喃喃而语,手伸出欲去碰触那张从不曾淡忘的脸,却在看到她惶恐的模样时惊醒,一寸距离,却仿佛隔了一辈子。
尽管他的声音很轻,云容还是听到了,落儿,这是谁,他又是谁?
能够出入宫庭禁地,而且又是这个年纪且有胡须,难道,云容的心抽了一下,贝唇咬住下唇,以免自己会忍不住惊呼出声。
在勉强稳住心神后,她拜了下去,“秀女云容参见皇上,愿皇上万福金安。”
“你是今届的秀女?”声音里是难以揣测的威严。
没听到叫起的话云容不敢起身,只小声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起来吧。”尽管知道不是,但看到她的脸,呼吸还是为之一滞,普天之下,唯有她们两人能这般影响他,即使逝去数十年也不曾改变。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很有眼力,没有将朕错认是老太监。”
云容努力想要挤出一丝笑颜,无奈心中万般紧张,勉强挤出的笑容跟哭颜一般难看,“皇上天颜,岂是寻常人能比,纵使民女再眼拙也断不会误认为太监。”
康熙笑笑,越过她往梅林深处走去,云容不敢多问更不敢就此离去,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康熙身后。
走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皇上经常来这里吗?”
康熙停下脚步,环视着四周道:“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走走,你知道这片梅林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云容如实回答。
“叫结网林,在这里过去的地方,还有一座池,名为临渊池。”他回过头来,目光却未落在云容身上,而是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眼中是怀念。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云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这句话。
深邃的目光仿佛跨越千年而来,在云容身上凝聚,重复着云容的那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许久萧索地笑道:“也许那就是她当时的心情吧。”
她?
云容心中颇为好奇,是何许人物才能让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如此挂念,然她清楚,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
“以前皇后还在的时候,朕常与她来这里走走。”轻落的细雪落在脸上有细微的冰凉。
“是孝诚仁皇后吗?”云容仰头轻问,关于这位皇帝的一切在心底闪过。
他虽先后立过三位皇后,但论感情最深的莫过于嫡后孝诚仁皇后,少年夫妻,青梅竹马,三十年前孝诚仁皇后仙逝的时候,皇帝大恸,辍朝五日,举国同哀。
所遗之子胤礽刚满周岁便被册为太子。
康熙点头,忽地道:“你会吹箫吗?”
“略会一些,算不得精通。”话音未落,便听得康熙击掌,一名上了年纪的太监自暗处闪出,恭谨的将一柄缀有如意丝绦的碧玉箫递给云容,正是伺候康熙数十年的总管太监李德全。
“随意吹一曲给朕听听。”声音穿过雪幕而来,透着落寞。
云容接过玉箫,略一思索心下已有了计较,竖箫于唇边,箫声回响在这片寂静的梅林中。
曲调三起三落,初似鸿雁归来,有云霄之缥缈,序雁行心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
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
一曲《平沙落雁》仿佛将人真切带到了那片天空,看雁群在空中盘旋顾盼,委婉流畅,隽永清新,即使是不懂韵律的李德全也听得如痴如醉。
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后,云容执箫于身前朝尚在闭目细品的康熙欠身道:“让皇上见笑了。”
康熙睁开眼,含一丝笑意道:“你的箫艺很好,比宫中的乐师吹得还要好,不在于技巧而在于你吹出了那种意境。”
本是随意一句话,没想到一曲听罢,竟意外令得他心中的郁结少了许多,那种平和,已经许多年未见到了。
目光落在云容奉至面前的箫一笑道:“这箫就送给你吧,好生保管,将来再吹给朕听。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天黑路滑,朕让李德全送你。”
云容正欲谢恩,忽地脸上多了一只手,陌生的温度让她有一种想逃的冲动,可是她不能逃,不能违逆这位握有天下的至尊之意。
“你想入宫吗?”他问,是从未有过的温和,眼里甚至还有几分希翼。
许久,她笑,明媚无比,宛如掠过黑夜中的惊鸿,蹭着他掌心的纹路一字一句道:“云容想陪在皇上身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
此生,再无回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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