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天彻底黑下去，雨已经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还好提前关好了门窗，桌上的稿纸幸免于难。

客厅没有开灯，昏暗中闪烁着来自天边的电流，还有不远处一盏风雨无毁的路灯，苍白的光斜射进来。

江浅抱着浴巾擦头，慢慢走向吹风机，影子追在她身后静静地跟着。她也不开灯，调转方向到阳台将浴巾挂好，又往回走默默拿起吹风机。

她一手抬着，一手随意地拨弄着头发，差不多把发顶吹干了，再敷衍地吹了下滴水的发尾，便走向卧室。

路过茶几，她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着沙发上一块黑漆漆的东西。那是她的手机。她走到沙发边，将手机拿起来，摁亮屏幕。

一条新消息安静地躺在上面。

——王：女婿。

江浅弯了弯嘴角，准备回卧室。

突然，刺眼的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在家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还以为家里飘鬼了。”一个穿着满是褶皱的白衬衫，领带歪在一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夹着根烟的男人皱着眉出现在江浅眼前。

“砰——”

家门被用力关上，男人满脸不耐烦地走过来。

江浅偏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劣质难闻的酒味通过空气飘进她的鼻子，携带着一股新鲜的烟味，她忽地皱眉，抬起手来捂住鼻子。

“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嘿？你这是干什么？不叫人？”男人眉毛瞬间跳得老高，两步过来揪住江浅的衣领，“叫人。”

江浅还是皱着眉头看他，直到他又把烟送进嘴里，猛地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向卧室，重重地关上门。

她靠着冰冷的房门，手紧握手机已经浸出汗来，门后的人愣了一会，然后朝着这边破口大骂起来。

江浅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直到外面的声音消失，她抬起握着手机的右手，轻飘飘地发去一条消息。

——J：嗯，岳父。

对面的人没有立刻回复，她等了一下，在黑暗中向前一步往床的方向走去。

“嘭！——”

一声巨响在身后炸开，紧随着男人最后的怒吼：“你个缺心眼的小畜生！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对老子就这个态度！？躲在房里就行了？！明天给老子等着！”

之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越发沉的雨声。

江浅淡淡地向身后黑洞洞的房门瞥了一眼。烦心地想，那是我的父亲。

第二天一早，江浅被手机振醒。她眯着眼将闹钟关掉，在小沙发中坐起身子。

她不喜欢睡那张大床，每天晚上都在这个有点硬的沙发上凑合。在这里，一抬眼就刚好能望向窗外。

雨已经停了，今天的太阳升了起来，似乎昨夜的黑暗都是梦。

江浅静静地盯着窗外，随着天光越来越明媚，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是下雨更好。

她又发了会呆，想起什么，拿起手机，点进最新的消息。

——王：待会见，女婿。

江浅盯着后面两个字，嘴角止不住上扬。

然后这个连哈欠都懒得打的人就在这个安静的早晨，对着安静的手机笑了起来。

要是有人在边上的话，定会觉得怪异。江浅的笑没有声音，眼尾下撇，深邃的眼神紧紧抓着一个地方，嘴角的弧度都有些怪异，仔细看会发现她的表情都是扭曲的。

她挂着残余的扭曲的笑出了卧室。

果不其然，她的父亲早早就出了门，昨天要算的账也就不了了之。她的母亲也没碰上面，可能是今早又去加不给加班费的班了。

刷完牙洗完脸，江浅从卧室里推出行李箱，拉着准备出门。

换鞋前，她又上前走了几步，打量厨房边干干净净的餐桌。她捏了捏手中的现金，抬起左手看了眼时间。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吃早饭了。

她利索地换好鞋，拉着行李一个人出门钻进了人群里。

这是江浅第二次来到这所学校。

现在门口来报道的人不算多，因为已经快迟到了。

M市一中四个大字印在大门口，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边上还站着几位家长，正在给新入学的孩子拍照。

江浅一眼望过去，有点近视的眼睛没能找到一个熟人。她也不在意，拉着行李箱走进学校。

“家长们请往这边走，家长会九点准时开始。”

一个显眼的标识进入江浅的视线，她本来快步地往教学楼赶，余光看见这几个大字，愣了一瞬。

她把家长会这茬给忘了。

江浅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几个字，手心痒痒的，想把它打烂。她思考了一会，放弃向旁边家长借手机打电话给母亲的想法，拉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

跟随着不多的与她同批的新生，来到教学楼。她在示意图边上磨蹭了一会，确定自己在南楼，继续拉着行李箱往前走，一路上墙边都靠着行李箱和守在行李箱边上的家长，还有几个不急的学生好奇地望着这个面无表情但漂亮得有些苍白的同学。

江浅无视各种视线，在记迟到的前五分钟找到了5班教室。

行李箱随手丢在走廊上，她一个人排到报道的队伍后面。前面的同学身边都站着家长，家长手中握着手机在付热水费。江浅把手放进裤口袋，捏了捏出门前随便抓的一把现金，有些庆幸。

等交好了通知书回执单和登记表，还有热水费，江浅擦了擦脖子后浸出的汗，将齐肩的短发尽数撩到耳后，准备下讲台找座位。

班主任突然叫住了她。

江浅微不可察地皱眉，平静地问：“怎么了宋老师？”

“你家长呢？”宋云手中拿着打卡表给江浅的名字后面画上秀气的一勾，抬起眼来带着关心带着疑惑地看她。

“他们很忙，没来。”江浅举着录取通知书扇风，汗还是不断地顺着脖颈流下，她乖张地笑笑，“老师，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他们，确定他们不来家长会？”

“......”宋云少见这种情况，第一时间觉得家长很不负责，皱着眉心点点头，“好，老师等会找一下你父母。”

江浅收回笑，面无表情地走下讲台，边走边打量教室内的桌椅，再三确定真的没有空位置了，无奈地站在了教室后方的空地上。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扇风，默默观察未来同学的后脑勺。

视线最终停留在窗边一个安静的位置上，江浅盯着她冷淡的后脑勺，眯眯眼。

一个女生走到她身边，也是没座位坐。江浅收回视线，摇着录取通知书凑近刚来的女生，没话找话：“真巧，咱都没位子坐，一起罚站了。”

“是呗，一间教室六十人，才五十几把凳子，还得摆一排，不知道到时候得多挤。”女生微微歪头，也拿着录取通知书扇风，小声回答。

“六十？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进过这么丰富的班。”江浅做出惊了一下的表情，动了动脚让了个位置，给后面来罚站的人腾出空间。

女生挑挑下巴：“黑板上写着。”

江浅眯起眼睛，看向最左侧那块写得密密麻麻的黑板，努力地看清了一点：“好吧，我有点近视。”

“同学们，很高兴能与你们共同进入5班这个大集体，我是你们未来一年的班主任，我姓宋，是教生物的......”班里安静了下来，宋云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表达了对未来的期待，并对同学们进行了真诚的欢迎。

“我们来点一下名，好像还有几位同学没来。”在开场白结束后的安静中，宋云打破沉默，进行点名，确实还有两个人没来。

宋云再次确定是两位请假的学生，接着从门外迎进一位高高瘦瘦帅气干练的教官。

这就是将来七天带领5班的教官，陈恩。

“同学们上午好，我是陈恩，感恩的恩。首先要祝贺大家考进了一中，踏进了这个优秀的学校。其次，大家已经是新高一生了，马上就要进行高中的学习，在这之前，我们迎来为期七天的军训，我是你们的教官，xx年入伍，在役两年，今年刚从xx调过来，我也才24岁，还是个新人，在训练之余，我很期待能与你们成为朋友，希望在未来的七天，我们能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陈教官进行了自我介绍，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身后的黑板上，然后看向宋云，两人讨论了两句，陈恩转回头重新看向讲台下：“现在咱需要选举一下干部，副连长和排长，有没有自愿当选的？”他笑了笑，然后看着台下的同学你一言我一指地举荐别人。“不要推荐别人，这也是个介绍自己锻炼自己的机会，有没有自愿的？”

江浅对这个环节没有兴趣，默默盯着这些陌生的后脑勺，最后又默默停在了那个冷淡的后脑勺上。

“来，请。”陈教官指向第一排第一位举起左手的男生。

男生稍微有些拘谨，双手捏着衣摆，站到讲台正中间：“大家好，我是赵宫成，我想竞选副连。我小学的时候当过副班长，后来初中晋升当班长，我很高兴为同学服务，也会尽职尽责地管理这个集体，管好纪律，争取优秀，在未来的七天，我会和宋老师，和陈教官，和你们一起创建一个美好的集体，度过一个充实的军训。”赵宫成把台上的人挨个指了一遍。

陈恩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三行字：副连，男排，女排。

然后在副连下方写下了赵宫成的名字。

“很好。”陈恩啪啪鼓掌，班里同学跟着鼓掌，“还有没有同学愿意上来？”

台下一片寂静。

江浅眯着眼，扇风的手有些累了，垂下从口袋里掏出包手帕纸，慢慢擦汗。

她身边站着的男生举手上去了，站在讲台正中央，面色红润，双眼放光，声音朗朗：“大家好，我是曾林，我想竞选连长......”

“......”

“哈哈哈哈哈哈——”

台下台上爆发出一阵笑声，曾林愣了一瞬，然后看向陈恩，脑子转了一圈：“哦哦哦，我想竞选排长，排长......”

陈恩把曾林的名字记到男排之后，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同学：“没有女生吗？我们班的女生不怎么积极啊。”

“......”

江浅举着录取通知书慢慢扇着风，旁边的女生已经扇累了，将录取通知书塞回了书包。

“那这样，我看咱们班有一位同学获得了很多奖项，我想认识一下，”陈恩从宋云那里拿过5班的花名册，“乔真可同学，是哪一位？”

“......”

江浅双腿有些麻木了，在地上轻轻跺了两下，然后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操”。她转过头，看着自己刚刚攀谈的女生红着脸举了下手，迟迟地跑上去了。

江浅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大家好，我是乔真可。”女生跑到讲台上就停下了，还没到正中的位置，开始紧张地说起来，“呃......我初中的时候当过班长，我喜欢下棋，很高兴遇见大家，希望未来七天我们能一起进步，共同努力，共同成长。”

她说完就要下去，被陈恩笑着叫住了：“你还没说你想竞选什么位置呢。”

乔真可捂着脸，已经迈下讲台的那只脚顿住，求饶般回望教官。

“哈哈哈好吧，怎么跟赶鸭子上架似的。”陈恩笑了笑，放乔真可回来了。

他没写下她的名字，打破又一次的沉默：“这也是个自我介绍的机会，你们要好好把握啊。”

教室后方面无表情的江浅突然一歪头，凑到乔真可脸边，一笑：“你想当排长吗？”

乔真可抬眼，和江浅对视，真诚地摇头：“不想。”

江浅保持着浅笑：“好。”然后她掌控着这个表情上了讲台。

她慢慢地移到讲台正中央，不知道往哪看，就随便瞟，她平静开口：“大家好，我是江浅，我想竞选排长，我虽然没当过很高的官儿，但有一颗赤诚的心，希望能为同学们服务，为集体服务。”她顿了顿，慢慢地思考了一下，“我的爱好很广泛，有什么活动都能找我搭伙，希望能与大家成为好朋友，未来七天，我定会与宋老师，与陈教官，与大家，一同建造一个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优秀而充满活力的集体，希望我们都能度过一个充实、有意义的军训。”

她的视线随意地往右侧瞟，猛地停在一个安静的位置上，上面的人静静地看着她，近乎冷漠地看着她。

江浅本来就跳得慢的心脏漏掉一拍，无声地吸了口气。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