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义掐着时间，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坐在桌边打开铁罐，取出茶叶，再缓慢地用滚水温杯，投茶到杯中，盖上盖子左右轻晃，后揭盖，茶香扑鼻，再用开水冲泡，茶叶在水间上下翻滚、舒展，白瓷杯与茶色的绿相映成趣，让人赏心悦目，清香味氤氲而来，这一刻，苏义仿佛才在今日找回了自己。

　　他从小就对茶很痴迷，更擅泡茶，凭一手优雅娴熟的茶艺手法在扬城脱离了本家的镖局，单独立了门户，开了一家‘清河’铭铺和一家‘自在’茶堂。

　　外面天色已黑，苏义分好茶，端坐在另一侧，盯着漆黑的雨幕，眼神里带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的光。

　　可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也过去了……片刻钟过去了，苏义精心泡得茶冷得不能再冷，门口还是没人出现。

　　应该自觉点回家的，没有哪个做朋友的会眼巴巴的盼着人回来，但秦枕河说过的，说今晚一定会回来，让他等一等。

　　苏义永远无法拒绝秦枕河。

　　他脑子里一刻也不得闲，一会儿想秦枕河和谁在一起，一会儿想他该不会忘了和自己的约定吧，乱七八糟东想西想。

　　外面想起脚步声，有人撑着伞掌着灯过来了，苏义蹭一下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发现又是小荷。

　　他少见的有些恼，语气恶道：“你怎得又来了。”

　　小荷递给他一把伞，不明白这空前空后的是谁惹了他：“好公子，奴婢来带你去客房休息，瞧这雨今天是停不了了，家主肯定也不会冒雨回来，他出门时吩咐奴婢要是他今晚上没回来，就让奴婢领公子去客房。”

　　小荷的声音脆生生的，苏义听多了脑仁有点疼，伸手揉揉太阳穴，道：“不用了，你把伞放下，我再坐会儿就自行回家去了。”

　　小荷见他比晚饭时分还要怏怏地，嘟着嘴吧回了个是，便欠了欠身准备再次离开。

　　“那你家家主是什么反应？”

　　“什么？”小荷不解。

　　“就是、就是那个顾公子喜欢他，他是什么反应。”

　　小荷这才反应过来，又噔噔噔的跑到苏义跟前，皱着小脸想了一会儿：“家主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和平时一样啊，顾公子来找他，他就去。其实每年往山庄信箱里投放仰慕信的男子也不少，家主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小荷看苏义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一跳，忘了主仆关系这一层了，拉着苏义的衣角提醒他：“苏公子，你不会也喜欢我们家家主吧，你可千万不要喜欢他啊。”她观察着苏义的神情，继续说，“家主不喜欢男人的，他对表小姐很好，你别看家主表面上好说话，实际上凶得很，只要表小姐来，家主的心情都会很好。”

　　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把她家主人的底都兜个干净了。

　　苏义意思性的笑了一下，心里发涩，他想开玩笑地调侃一下小荷自己是不会喜欢秦枕河的，但发现自己做不到，于是他问：“表小姐是？”

　　“表小姐是夫人母家姐姐的女儿，她与家主已经定亲了，等表小姐过来，家主也不用每天都板着个脸，也能少吃些药了。”

　　苏义没站稳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踢到了椅子，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只好扶着椅子坐下，想吃一杯茶，但是握着小小的茶杯，手臂却麻软得抬不起来，尝试几次都是一样，他干脆不喝了。

　　“吃药？什么病？”他确实看到过秦枕河在服药。

　　小荷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山庄也只有一两年，听山庄的下人说家主服药好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不吃药的话，”她说到这停了，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张望，然后凑到苏义耳边用手挡住，悄声说：“不吃药的话，会发疯病，我见过的，疯起来还会乱杀人。”

　　说着，她冷不丁地打了个颤，又朝身后望了望：“好了，我不说了公子，我该回去了。”不能再说了，瞧着公子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模样，她都后悔与他说这些了。

　　直到小荷浅色的裙摆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苏义还没反应过来，“定亲”，两个大字飘在他脑海里来回转悠，头昏沉得厉害，熟悉的松香争前恐后地挤进他的鼻腔，落入肺腑，就像秦枕河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样，让他痛苦又让他沉沦。

　　既然秦家丫鬟都承认了那个婚约，那大抵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苏义几欲作呕，眼白爬上可怖的血丝，他试图站起来，他想夺门而出，他想落荒而逃，可是他的腿麻酥酥地扯着神经又痛又痒，腿麻了，动不了。

　　之前这么狼狈还是七年前被拒绝那次。

　　他看着秦枕河这个清简的房间，这个他待了一天的房间，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密匝匝地酸疼起来，他把脸埋在手里，死命地按着眼眶，泪水不会因为挤压而变少，也不会因为主人的不愿而干涸，它开始从指缝里渗透，越来越多，越来越烫。

　　是了，也只有苏义这样的白痴才会遵守“今晚一定会回来”这种毫无诚意的破承诺。

　　七年前那个问题重新浮在脑子里，苏义现在有答案了。

　　秦枕河是真的不喜欢男子也不喜欢自己。

　　他的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男人，女人，比比皆是，他不在意也不接受，他像个旁观者一样去看这些人可笑的追逐，或许也没觉得可笑，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就像早上那批货，那可是户部常大人紧需的东西，但秦枕河的态度不痛不痒，被扣了也不怕错过交货时间，不怕责罚不怕失去信用，因为这些东西这些权利，对他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他在乎什么呢？

　　他只在乎他母亲给她留下的未婚妻吧。

　　一想到重逢后自己扭扭捏捏躲藏着对他的爱意，生怕看出来后再次疏离自己，他就觉得可笑。

　　有时候苏义自己也挺无奈的，年少时只顾着自己的心意对别人死缠烂打，却没想过那人早就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从来没想过当自己一口一个喜欢说出口时，那个人会怎样看轻自己。

　　大抵会觉得自己轻浮吧。

　　苏义忽然觉得很累，走到秦枕河的床边，目光悲痛的摸了一把冰凉柔软的被子，睹物思人，将整个上半身埋进充满他味道的被褥里，一时忍不住痛哭出声，鼻涕眼泪都淌了出来，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丑时，外面雨终于停了，苏义恍惚地醒过来，肿着两颗大核桃眼，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

　　“家主！”秦一如鬼魅般出现在秦枕河身后。

　　“如何。”

　　“苏公子一天都在房间里待着，直到丑时才离去……”秦一踌躇着。

　　秦枕河捏着眉心，身上酒气浓郁，耐心不是很好：“说！”

　　秦一低下头：“小荷对公子谈及了您和表小姐的亲事，还说您经常约见顾公子。”

　　今夜大雨，无星亦无月，天空还垂着蒙蒙雨丝，秦枕河负手站在窗边，眉宇间的情绪像窗外的雨，理不清斩不断：“话多的奴婢，迟早是祸害。”

　　秦一抱着拳，单膝下跪，重重应了声是，聪明的暗影不需清晰明了的指示就知道主人要表达的意思。

　　“备快马，回府。”

　　待秦枕河回到府中时，已将近午时，苏义早就不在了，看着凌乱的床铺，秦枕河的眉眼咻一下压低，眼眸里思绪翻飞，放在身侧的手握拳，用力到指骨都有些青白。

　　饭桌上苏德说漓洲有个王老板找到繁昌镖局出了五百两请他们从汪江城那边运送一批海鲜到漓洲，

　　苏义并没有感到惊喜，反而心里存了一份疑虑，多了一丝谨慎，他压低声音，“那个王老板不会是个走私犯吧，最近朝廷管控这方面挺严的。”

　　“不能吧。”苏德其实心里也有些狐疑，但是一想到最近他们镖局生意惨淡，上下还有十几张嘴巴等着吃饭，他咬咬牙就应了下来，真正困扰他的另有其事，“这趟镖要经过平江海域，势必会遇到那伙海盗，家里的人除了杨镖师其他都是些没见过风浪的小崽子，这次我打算亲自压这趟货。”

　　杨镖师是繁昌镖局最得力的干将！出镖有他在，基本上能化险为夷。

　　“不行！”苏义想也不想立马反驳，“我去吧，除了杨伯伯之外，就属我的功夫比较好。”

　　小卯在旁边跟着自告奋勇：“我要跟着公子一起去。”

　　苏德脸色骤然黑了下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怒斥：“胡闹！你们可知那群强盗杀人如麻，手段极其凶残——”

　　“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去的，”苏义打断苏德的话，看了眼旁边满眼担忧的娘亲，露出让人安心的笑容，“你和娘年纪大了，应该在家好好的安享晚年，有些事可以放心的交给我处理了。”

　　苏义知道爹娘一直对大哥的死耿耿于怀，所以这么多年苏德一直不让自己沾染镖局的事，他展开双臂左右搂着爹娘的肩膀，状似轻松地调侃道：“我年轻嘛，身手敏捷，打不过还跑得过。”

　　最终在苏义的软磨硬泡下，苏德终于同意苏义去压这趟货。

　　其实苏义还存了一份心思，这趟来来回回也需要些时日，他暂时还不想面对秦枕河，正好可以出去散个心。

　　一路六人浩浩荡荡的出发汪江城，汪江城城如其名，背靠大海，城中居民多以售卖海鲜生活。

　　苏义一行人在汪江码头与王老板汇合，王老板一见为首的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上下打量起苏义，语气有些轻蔑：“你就是总镖头？不会是个愣头青吧？”

　　王老板与苏义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此人身形削瘦高挑，一阵海风吹来他还前后晃两下，一双吊角眼，八字胡，嘴唇薄如刀削，是苏义十分不喜的长相，让人感觉为人阴险狡诈。

　　但是再不喜，镖客的修养不能忘，苏义笑着，眼睛瞟了一眼那成堆摆放的货箱，意有所指道：“还请王老板把心放到肚子里，只要王老板的货没问题，那让我保你平安，也没问题。”

　　也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王老板的心思，他瞪着一双贼鼠眼，骂了一句：“神经病！”便气呼呼的甩着袖子走到货箱边，珍宝似地擦拭着箱面上的海雾。

　　苏义皱眉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吩咐弟兄们赶紧装货启航。

　　启料王老板一手压在箱子上，捻着八字胡，傲慢道：“慢着，我这箱子小，你们的箱子就套在我这箱子外面吧。”

　　苏义多长了个心眼，说：“王老板不介意我检查一下吧。”

　　王老板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但眼观天色将黑，再不走就又耽搁些时间，若不是这次的货太多，他是绝不可能冒着风险走平江海域这条路的，目前暂时还需要他们的帮助，不便得罪了，王老板权衡了一下利弊，只好不耐烦的妥协：“行吧行吧，你们快点，再晚一天到漓洲，我这些鱼可就臭了。”

　　苏义给小卯使了个眼神，小卯立刻心领神会，领着弟兄们上前检查。

　　期间苏义一直用余光观察着王老板，对方没有表现出任何一样，正巧小卯也走过来告诉他一切正常，他才略微松了口气。

　　侧身对一直沉默的杨镖师说：“杨伯伯，可以开船了。”

　　杨镖师点点头。

　　船照常启航，王老板站在船头看着对岸离得越来越远的码头，心里终于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