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星月俱亮的夜晚，贤德堂里四海听客齐聚一方，堂内灯火通明，珠帘叮当。茶酒气冲天，正是一派推杯换盏的好气氛。若问为何热闹，那自然是为听书来的。

只听惊堂木笃地一响，众人终于正色，说书先生罩着陈年长衫，挤出油光满面的笑容。

“各位听众坐定了，好戏开场喽——”

一道光芒转瞬即逝。

元临镜脑中凌乱，各种声音交杂错综，糊面糊似的黏在一块。

“师尊，看我。”

又是那道熟悉的声音。

元临镜抬眸，只见前方一席颀长的身影，黑袍利落，臂间抱着一束桃花枝，依稀辨得清是位少年郎。只是那面容始终朦胧不明，叫人看得好生恍惚。

“师尊，此生得以相见，让徒儿甚是欢喜。”

欢喜?既不相识，谈何欢喜?

“师尊，待你醒来，就去北边寻我，好不好?”

北边妖魔鬼怪甚多，不去。

“师尊，再多看徒儿一眼，届时茫茫人海，也好认出我来，行不行?”

元临镜再瞟了一眼那模糊的面容，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从未有过你这个徒弟。

“师尊，我是你座下门徒。”

元临镜再次摇头。

“师尊，不要忘记我。”

元临镜还是摇头。

“师尊，”

“师尊……”

元临镜骤然间心下一痛，所有回忆都在飞速淡去。

“师尊——”

“师尊！”有声音从梦境之外传了过来，明明是同一个称呼，这回却是全然不同的嗓音了。

元临镜双目一闭。

再次睁眼时，他已站在一片浓雾之中。

头顶星月穿云而过，隔着雾霭投下了寂寂的光辉。

“师尊！！！”

元临镜冷不丁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颤，这一嗓喊得中气十足，颇有虎啸震山河之势。

先是从雾里探出了一副涕泗横流的少年面孔，发出了悲恸人心的哭腔，紧接着小鸡似的扭着脚一猛子朝元临镜狂奔过来。

一边跑还一边嚷嚷着什么。

不等元临镜弄个明白，对方就已经不顾满脸的鼻涕眼泪，叽地一声扎到他怀里。

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立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如今是个什么情况，眼前这个嚷着喊着自己师尊的人又是谁。

他抬起手，想搂一搂这多年未见的徒弟，却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在了怀中人的脑袋上。

“书锦啊。”元临镜掂量了下，感觉高了不少。

书锦:呜呜呜。

元临镜哭笑不得，“长得这般高了，怎的还是这么爱哭?”

书锦嗫嚅道:“徒儿好想好想师尊，”

接着又吸了吸鼻涕。

“徒儿见到师尊就禁不住地想哭……”他抬了头，泪水映着满天星光，“为什么一走就是这么久啊?让徒儿好生苦等。”

临镜眉眼弯了弯，并没有回答他上一句，“为师也想你。”

书锦破涕为笑，笑得鼻涕泡一冒一冒的，“当真吗?”

“当真呀。”

“我就知道师尊待我最好了！”书锦面容捎带了几分年少青涩未退的秀气，笑起来一片春光灿烂……嚯，如果能忽略掉脸上那些狼藉的话。

“阿锦，此处地寒，不宜久留。且先从你师尊身上下来。”

元临镜这才惊觉，在铺满玉石板砖的窄路另一端，不知何时起便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肤白如月华。眉目温润如玉，笑起来正是寻常人家所谓的翩翩君子。着鸦青色杉罩，发散一身，在雾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像嵌在朦胧里，飘着又立着。

元临镜看着他许久，接着低低一笑，“好久不见，青华师兄。”

“好久不见，”青华也回了他同样的话。“元清小师弟。”

元临镜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嗓音，竟有些久违的鼻尖发酸。

书锦点点头，转身捏了捏元临镜的袖口，“师尊，与我们先走吧。”

元临镜笑着应了，手伸在袖袋里摸索了片刻，想寻一方帕子给他的傻徒弟擦擦脸。

没曾想他刚从那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此时除了这一袭白衣，身上什么都没有。

青华撑伞走近了，掏出一块帕子，捧起书锦的脸擦了个干净。

元临镜一边在心里称赞他这个师兄的可靠性，一边与他们一同走在小道上。

虽说这条路旧时已踏足过数次，但时隔已久，再次归来不免还是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

元临镜忽然低声问了青华一句:“师兄，今夜无雨，撑伞做甚?”

青华指了指天上，笑说:“玉簟花落。”

元临镜啊了声，仰头看着参天的玉簟树，不由得心里一凉。

他依稀记得玉簟树一百五十年才开出一次花。

“我这是睡了多久?”元临镜又问了句。

青华走在前头，闻言想了想，探出一根手指。

“……一年?”

青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一脸反问似的表情。

“……十年?”元临镜试探道。

只见青华微微摇了摇头。

元临镜险些崩溃，“一百年了?”

青华这才颔首。

一百年。

元临镜在心里重复了句。

这下完了，他记得自己临渡劫前还留着一大堆烂摊子没处理，恰恰碰上自己一睡就是这么久，这世道不得变得连它娘都不认识了?

他在冥冥中昏昏沉沉度了数年，每刻都做着光怪陆离的奇梦，世间一切日夜年岁，他是一概感知不清，没曾想闭了眼再睁眼，糊里糊涂地就已是百年之后，元临镜不禁心中自嘲。

他这一个囫囵觉，一睡就是一百年的光景。

花开花落又一轮，这才惊觉，岁月如流。

元临镜几次欲言又止。

然而不仅他是如此，有些想说的话攒了这么多年，一旦真的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几人接着一阵沉默。

“那……别来一切可都太平?”元临镜整理好翻滚的思绪，勉强接受自己沉睡一百年这个事实，这才想起正事来。

青华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豺狼相争斗，虎豹遍地跑。”

元临镜心下了然，时局易变，暗流涌动，他不在的这些年月，光凭青华神君，又能扛得住多少?

青华似是看透了他，又宽慰道:“我与你兰渡师兄都在时刻盯着，他们暂且翻不了天，放心吧小师弟。”

“你如今化缘飞升，神核已成，人人都该叫你一声元清神君了罢。”

元临镜调动了全身上下的灵息，竟是难得的顺畅，苦笑着道:“师兄知我志不在此。”

“那是自然，若无这一地鸡毛，怕是人人都想做个逍遥仙。”青华掸了掸袖，“若是天意使然，这劫这缘该来的也躲不了，不是么?”

元临镜默默点了点头。

“罢了，今夜你刚归都，正经事暂且搁一边，歇息好要紧。”青华回眸看他，“明夜虚怀天尊宴请朝安众仙客，他跟我特别提了你。”

元临镜失笑道:“他怎知……”

青华又道:“你归来前一月天生异象，白日倒与往常无异，只是夜间莫名地发寒，云海四散，星月齐亮。我觉察之后便用玄相君的星盘算了下，你也差不离该回来了，这事还真不赖他。”

元临镜莞尔:“师兄就算准了今夜?”

青华颔首，又望了望夜空。

“果真是月神……”

“月神幽荧乃我本相，这夜如此，也没什么稀奇的。”

青华微哂，“是了，从你小时便如此。”

元临镜忽感袖口微沉，又见书锦抽抽搭搭的，揪着他的衣袖不松手。

他像是发觉了什么，“先前为师不知这都过去这么久了，如今看来，阿锦怎的才长了这么一截?”身子不长就算了，怎么心智也不见长?

“从你走之后他就整日守在你居殿内，也不去修习，就怕你哪天回来了屋里没人为你接风洗尘，叫你孤单寂寞，后来我劝他回去好好练功，但这小子转头就与玄相学医术去了。”青华好笑地看了书锦一眼，“不好好筑基炼神，修为停滞不前，灵躯自然也不见长。”

书锦慌忙抬手示意他别说，自己又对元临镜道:“师尊，我包治百病。”

元临镜有点头疼，他天资不差，没什么是比修仙要更合适他的了……还有这徒弟为何突然要去修行医道?

他听到这个名字，继而想起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玄相君也像今夜这般信誓旦旦地与他说能包治百病。

后来有天元临镜下凡逍遥惹了点小毛病回来叫他逮了去，小白鼠似的躺在榻上任他摆布许久，等到他快躺出睡意来了，才得出是受了风寒这个结论。

玄相君大手大脚地将各种叫不出名的灵丹妙药一股脑倒进锅里搅，嘴上念叨着能祛寒，然后又急吼吼地令他把这一锅熬得不忍直视的药喝下去。

欸，第一次听闻神仙也会受风寒的。

元临镜苦哈哈地喝了，玄相这才放他走。

结果就是次日清晨身体忽地烧得他迷糊，胃里一阵热浪翻江倒海，灵脉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凝滞，待他打坐探灵，才知道玄相给他喝的药汤都是用阳元极烈的丹药熬出来的，他本是极阴体质，喝了这东西能不相冲才怪。

他再探，缘是前两日不慎让一点魔气流进了体内，这才导致玄相误诊他受了风寒。

本是小半日就能好透的毛病，硬是让他躺了七八日才好，以至于之后元临镜但凡带点小伤小痛回到仙都时，都对他避如蛇蝎。

想到这元临镜就觉得胃里隐约有些抽疼，对着书锦挤出一个希望你不要重蹈他覆辙的笑，问道:“不知玄相神君何在?”

“前几日去鹭山进修了，师弟找他?”

元临镜连忙否认，躲之不及啊躲之不及。

他暗自窃喜来得凑巧，不然少不了要被他抓去折磨一顿。

书锦岔开话题，“师尊，兰池殿收拾好了。”

说话间，他们已踩着一路月色弯弯折折地走到了元临镜的居所，元临镜一抬头便能看见写着兰池殿三个大字的牌匾，殿宇算不上气势恢宏，但也清雅幽静，有花有桥有流水。

墨色琉璃瓦屋檐，镂空雕花玉石栏杆，淙淙白水绕着亭台两座，分别居于中殿两侧。

书锦领着他沿小径走进去，边走边说:“师尊今夜早些歇息，徒儿就不多叨扰了。”说完他又笑，“估计这会仙都那些仙使都知晓师尊归来的事了，明日宴席少不了又要踩破门槛罢。”

元临镜呵呵笑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先走，书锦便惨兮兮地看了他一眼，果然客套话不能说太早，他才舍不得走呢。

可见青华似是有话想对师尊单独说，也只得躬身退下了。

待他一走，元临镜便对青华道:“这段时间承蒙师兄对阿锦的照拂了。”

青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师兄弟一场，谢我做甚?阿锦那孩子乖顺，我看着也喜欢。”

元临镜心道那就好，本来师兄已经够忙的，要是书锦再不懂事点，也够他头疼一阵子了。

“明日开宴时天尊怕是要召见你。”青华突然道。

元临镜无所谓，“想见我就去。”

“恐怕不至于此，禅无海那边出了点麻烦，估计是想让你去一趟了。”

元临镜眉头微蹙，“这回又是什么状况?”

青华摇头，“不知，看样子是很棘手。禅无海地靠北边九幽冥域，阴气极盛，眼下你去最合适，想必天尊也不会给你寻帮手，若要个照应，只得去那里找。”

元临镜沉思，他在九幽冥域有什么相识的人?

青华看了一会，道:“今夜元清师弟回来，怎么到现在都见不着他人?”

元临镜下意识回道:“他?师兄指哪位?”

青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那好徒儿。”

“什么好徒儿?他不是才刚走?”元临镜发懵。

青华有些为难，“师弟知道我说的不是阿锦。”

元临镜莫名其妙，除了书锦他还能有其他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