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亭走到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嘎吱响，良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折转身朝屋里走去。

裴宣怕他做啥事，上前一步将人拦了下来：“你去干什么？”

裴亭说：“去跟我爹说点话，放心，你先回车上吧。”

他向来温和，此时仍旧是不紧不慢的强调，裴宣松开了抓着他的手，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方向。

裴亭进了房间，对屋里的闲杂人等说：“麻烦你们出去一下，我跟我爹有话要说。”

几个人面面相觑，叹了口气，搀扶着还没缓过神来的老头往门外走。裴亭等他们几个没影了，走到他爹对面，捡起地上还未熄灭的半截香烟插进他嘴里，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温和笑意。

“这个家以后就剩你了，要好好过，千万别想不开呀。”

裴星黝黑的脸上眉头紧锁，腹部遭受剧烈撞击，现在仍隐隐作痛，他蜷在沙发上，只能用眼神表示不满。

“你什么意思？”

裴亭站在他面前，突然裂开嘴笑了笑，他伸出手先是摸了摸裴星的胡渣，继而亲昵地覆盖在他红润的脸颊上。

裴星被这小子反常的表现吓到了，脑门上忐忑地溢出几滴汗珠，他刚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一个凶恶的巴掌陡然落在了脸上，巨大的力道使他的脑子跟着嗡嗡。

反应过来的他立刻暴跳起来，冲上去抡了一巴掌，唾沫星子喷得裴亭满脸都是，“妈的，你小子疯了是吧，敢打你老子！”

裴亭说：“这是替我娘打的，你让她吃了那么多苦，打这一下不过分吧？”

裴星看他这副窝囊样子就来气，冷笑道：“你娘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因为你以前太小离不开人，我他妈早把她踹了，老子辛辛苦苦为你着想，你现在反过来这么对付我？行啊，要打是吧，有种打死我。”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挑衅似的，一个劲儿地将沾着汗臭味的头发往他怀里拱。

裴亭后退几步，拿过桌上的空酒瓶，在裴星指的位置准确无误地打了下去，玻璃渣碎了满地，他踩在上面，“过瘾了吗？”

裴星哑然地看着自己懦弱的儿子，他感觉头上有股热流，伸手一摸，血红色的液体沾了满手。

“你小子真是疯了……”他说，“为了那个娘们儿，你竟然敢打我。”

裴亭纠正他说：“她叫李娟，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妻子，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娘们。从小到大你对我们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原本想带她偷偷走，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地方，可你非要恶心我们，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裴星看着眼前的儿子，觉得陌生起来，他原本想等裴亭长大了就将李娟赶走，找一个新的女人度过余生。他有把握裴亭不敢忤逆，这个儿子从小就懦弱，胆小……

如今一切变故来得太快，他发现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变得面目全非。

裴星摸了把流到脸上的血迹，笑着问他：“恨我吗？”

没得到回应，裴星又自顾地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根烟，迷瞪着双眼，“今天你算是让我开了眼了，还算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不过我养了你这么久，现在说走就走，这笔帐怎么算。”

裴亭问：“那你想怎么样？”

裴星笑，“我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多时间养你，你要走至少也得补偿我的损失。原本打算让你上班后给我赚钱的，看你这窝囊样子就知道没戏。你现在要走，那就赔钱。”

裴亭问：“你要多少？”

裴星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裴亭问：“两万？”

裴星摇摇头，“二十万。”

裴亭沉默了，站在原地好半天没言语，裴星看见他纠结的模样，心情大好，尼古丁的气味涌进肺里，缓解了肉体上的痛楚。

他随手将打火机丢在茶几上，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现在养一个孩子成本要多少钱？没个五六十万下不来，你只用给我二十万，说到底还是你赚了嘛。”

良久，裴亭挪动酸胀的双腿，对着裴星满是血污的脸一顿猛扇，末了朝他吐了口口水，厌恶道：“我能长这么大都是靠我娘，你算个什么东西，喝醉了酒就只会拿我撒气，现在还好意思来这里跟我要钱？你是不是神经了。”

裴星仰着头，大口喘着粗气，“你小子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你以为跟了许秋升就有好日子了是么？真是天真！”

裴亭将他的头扔在沙发上，用他的衣服擦掉手上的血迹，“我今天就当一回白眼狼，想要钱？做梦吧。”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看着高挂的日头，觉得人生第一次这么解气。

他想这么干已经很久了，只是缺少一个让他提起勇气的契机，如今是裴星亲自将这个机会交到他的手上。

从小巷里出来，连景靠在车门上等他，原本凶恶的气质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瞬间漏了气。

“怎么在这站着，热坏了怎么办。”他说。

连景挑眉，“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

裴亭有些不好意思，“哥哥关心弟弟不是应该的么，而且……我欠你一个人情。”

走之前许秋升给村医打了个电话，不至于让裴星出什么意外，他将车窗升上去，冷气开得很足。

“以他这种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来了，不能不提防着点儿。”许秋升说，“这地方裴星太熟悉了，不安全。”

连景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么，他还能闹出人命来啊。”

许秋升看了他一眼，“他那种人干出什么都不稀奇，不能因为他坏了以后的生活。”他向后视镜里的裴亭看去，“那个铺子的事情已经妥了，装修和加盟的事情也有人负责，过几天你过去一趟，陈俞派人过来跟你交代。”

裴亭感激地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要很多钱吧？”

许秋升笑道：“就是我跟你要，你有吗？钱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安心上班，把店搞好才是最重要的。”

裴亭点点头，“嗯，我听小叔的。”

到家没多久，许秋升连饭都没吃就又接到了村医的电话，他小时候这人常给他输液，两人彼此都很相熟。

许秋升第一反应是裴星出了什么事，村医告诉他，裴星从家里跑出去，跌到坑里摔断了腿。

“随便给他包包得了，还想让我去伺候他啊。”许秋升说。

村医被他逗笑了，轻咳两声恢复了严肃的状态，“他这腿如果去大医院治的话会恢复的好一些，我这里也只能帮他简单处理一下，恐怕以后走路也成问题。”

许秋升说：“裴叔，你也知道这家里的情况，他腿瘸了我觉得反倒是件好事，你说呢？”

村医叹了口气，这话听着刺耳，确是事实。裴亭小的时候没少被他爹打，往往带着一身伤被他娘领过来处理，每次上药时看见那些伤痕，他都要感慨好一阵子。

这年头，谁家的孩子都是父母掌心的宝贝，裴星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按理来说应该倍加宠爱，怎么反而比别人家更轻贱。

许秋升又问：“他的头怎么样，傻不了吧？”

村医笑道：“傻了不是正和你心意么。”

许秋升说：“他的腿都断了，已经很可怜了，要是人再傻不就更惨了，我还没那么恶毒。”

村医说：“身上的伤都包扎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以后不能长时间走路，对他来说也算是报应吧。”

许秋升听村医给他说了一下情况，挂断电话后转了笔钱过去，这人实在可恶，可毕竟是琴姨的儿子，如果她在世的话，大概多少也会心疼吧。

许秋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太阳从乌云里探出头，刺目的阳光照在身上很不舒服，他转身，连景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怎么了？”连景问。

许秋升说：“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连景双手环胸，吹落他发顶的绿叶，“暑假快过去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许秋升说：“晚两天吧，等铺子的事情解决了就回去——怎么突然问这个？”

连景走到他身旁，磨蹭着将头搭在他肩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你单独在一起了，小叔，我很着急。”

许秋升听着他抱怨的拉长语调，觉得很是可爱，故意揉乱了他的头发。

“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连景笑了声，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我偶尔也想要你主动吻我，就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恋人一样。”

许秋升感觉到接触的地方潮湿得很，仿佛身前挂着一个巨大的火炉，他推试图推开，反被制住了双手。

“我有点热，放开我好吗？”他乞求道。

连景起身看着他，眼睛里赤裸裸地写着自己的诉求，许秋升红着脸，俯身轻轻啄吻了下，便蜻蜓点水般地离开了。

“满意了？”他问。

连景松开了手，“一般般满意，你好像在敷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