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周时间，一向杳无音讯的裴星难得打电话来关心他们母子，想让他们回家来吃顿团圆饭，这破天荒和蔼的语气令裴亭感到惊讶，他直觉不对劲，却又不好回绝，于是叫了许秋升作陪。

才早上九点钟，太阳已经毒辣到刁钻的程度，许秋升开车载着裴亭和李娟，在裴星家的小巷外停了车。

车内很安静，如果不是他透过后视镜能看见后面的人，他恐怕要以为闹鬼了。车子熄了火，他见没人动，于是咳了一声：“到了，下车吧。”

裴亭恍惚地回过神，打开车门下车，腿软得差点栽到地上。

许秋升无奈地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忍俊不禁道：“就这么害怕？”

裴亭说：“不是害怕，是紧张……”

许秋升问：“紧张什么？”

裴亭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小叔，你不懂，我从小对坏事就有一种迷一样的第六感，比如我每次挨揍之前心脏就会猛烈地跳动，……所以我控制不住紧张。”

直到五分钟后许秋升才意识到裴亭的第六感有多准，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炎热的光线蒸腾着干燥的土地，而在一墙之隔的里间，或站或坐拥挤了很多人。

男人们抽着烟，将整个屋子抽得云山雾罩，长时间待在里面的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许秋升皱了下眉走进去，一股难以言语的口臭味和汗臭味混杂在一起，味道浓烈的直把人往屋外推。

裴星坐在沙发上，殷切地将裴亭和许秋升让到座位上坐下，而紧随其后的李娟则被女人们拥着去了另外的房间。

许秋升刚坐下就有男人往他嘴里塞烟，他挥手挡开了，闹不清这究竟是唱得哪出戏。

裴星咧嘴笑了下，露出满口黄牙，“论理我该早就接他们回来，实在是家里忙，耽误了这么久，给你添麻烦了。”

许秋升说：“哪里的话，我亲侄子想在那住一阵子，难道我还能嫌麻烦啊。”

裴星连忙找补：“是是，这么早让你们赶过来，都没吃饭吧？”

许秋升抬头扫了一圈屋里的爷们，数十双眼睛带着说不清的意味落在他身上，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

“这么多人欢迎裴亭和嫂子啊，那家里做饭肯定不行，去村口的饭店包几桌子，还省事。”许秋升说着要起身往门外走，被裴星按了回去。

“欸，秋升，找什么急呢，”裴星说，“还有点事儿找你商量。”

许秋升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事。他往沙发上一靠，等着听他的下文。

裴星看他不言语，接着说：“我想把裴亭接回来住，秋升你觉得怎么样？”

许秋升纳闷道：“裴亭是你儿子，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裴星干笑两声， 搓了搓手，“是这样的，那个你嫂子……不，李娟……就辛苦你再帮着照应照应。”

许秋升闻言心里一顿，直起腰来，目光冰冷地盯着裴星，“你说这话是什意思？”

裴星一看许秋升这架势，态度又软下几分来。

从小到大，许秋升在各家亲戚小孩面前都是顶蛮横的存在，倒不是说小时候的他多霸道，那时他身子不好，父母为这个将他养得娇气了些。许秋升性格又讨喜，到哪里都能惹得长辈喜欢，于是只要许秋升哼一声说个不字，家里的孩子就要遭殃。

裴星打小就怕许秋升皱眉，到现在大了，偶尔免不了让他帮忙做事，就更敬重一些，很多时候倒顾不上长幼尊卑了。

“你看看你，倒是听哥哥给你好好说呀……”裴星抓着他的手，用粗糙的掌心不住地摩挲着，“那个……”他咳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许秋升问：“这话那么不好出口？要不就别说了吧，别大早上就弄得不愉快。”

一旁坐着的大爷看不下去，鼻子里喷出一口烟，哼道：“裴星，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这事儿换成谁都会这样，早说早完事儿。”

裴星叹了口气，“是这样，秋升，族里商量了，让我跟李娟离婚，你说她之前小姐出身我不嫌弃，现在她腿脚不好，不能干活不说，精神还有问题，你说我养着她图什么呢。”

裴亭一听这话，眼眶顿时红了，两手搅着许秋升的衣摆，有些不知所措。

许秋升笑了，他扫视着一屋子人，屋里闷热异常，可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李娟以前只是在KTV卖酒水，换成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属于销售岗位，和小姐不沾边。你将她娶回家，给你生了孩子，现在孩子养大了，就想卸磨杀驴，找个理由把她给踹了，裴星，我说的对吗？”

裴星被戳中了心事，登时红着眼跳起来，整个人急得不行，“秋升，你说话也太难听了！按道理这是我们的家事，跟你说是看得起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身份啊！”

许秋升看着他笑，“你这么大火气干什么，被我说中了，狗急跳墙？”

老头颠着脚走到许秋升身旁，将躲在他身后的裴亭一把薅过来，干瘦的爪子像钳子一样狠狠钳住他的手腕。

“小亭，你说说看，太爷这都是为你们家好，你说你家都穷成这样了，你妈脑子又有病，这事儿就是让你妈听听，她也会自觉走的，省得给家里添麻烦。”

裴亭红着眼，瞪得眼珠子浑圆，一向胆小的他盯着眼前的干瘪老脸，做出了一个令满屋人惊到下巴的事情。　

他抡圆了胳膊，照着老头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将老头打得趴在地上直哎呦。

裴亭站在原地，盯着自己发麻的掌心看。

屋里人回过劲儿来，赶紧将老头搀扶起来，喷着唾沫骂他白眼狼。

那些粗俗的话裴亭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站在一个电子屏里面，周围人的谩骂和指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水面，闷闷的，模糊的，像一团不断将自己网住的毛线团。

混乱中，裴星大步跨过凳子向这边走来，从腰间抽出皮带就要向裴亭身上抽，被许秋升硬生生挡了下来。

他一把将裴星推到一旁，将他手里的皮带夺过来，“干什么？”

裴星冷着脸，“怎么，我教训自己儿子你也插手？这么爱管闲事怎么不去当警察啊。”

许秋升笑：“你打儿子我管不着，打我侄子，不行。”

裴星心里憋着一股气没地方撒，他一把揪过许秋升的衣领，喘着粗气，“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看我儿子就是在你那里学坏了，以前他怂得跟他妈鸡崽子一样，现在都敢跟老子瞪眼了。”

许秋升没打算还手，就这么任由这人将自己按在墙上，巴掌快要落下的时候，残破的房门发出一声巨响，碎片像雪花似的炸进了屋里，连景进来一脚将裴星踹出去好远，把许秋升拉到一旁。

连景黑着脸，耷拉着嘴角问：“怎么不还手？”

许秋升说：“打了正好报警，不亏。”

连景倒腾了一下呼吸，让裴宣把裴亭带了出去。

裴星看着连景，突然笑了起来，“你小子是长大了，都敢跟我动手了，我早说养着别人家的种早晚出事儿。你娘跟人跑的事儿都说不清，现在还敢来这里耍横。”

他说了好一阵子，就是想激怒这个小子，年轻人最经不住激，三两句就能让他犯下不能饶恕的错误。可他发现连景只是静静在旁边站着，脸上毫无愠色。　

听着耳边没了声音，连景抬头看他，“说完了？”

裴星心里噗噗直跳，这小子绝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和善，他看着那双带笑的眼睛，咽了口唾沫。

“这儿没你的事儿，快滚。”

连景说：“以后别再去找他们，否则下次再见到你，就不保证能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去了。”

说完，连景进了中屋，从一堆娘们中间把李娟抱了出去，混乱中有几个人趁着说理，在他脸上身上划了好几道指甲印，他没理会，大步走出了这个虎狼窝。

李娟直到坐在车上，才仿佛清醒过来，她茫然地问旁边的许秋升，整个人有些怯懦。

“他们说让我离开我儿子，说我是累赘，脑子也有问题……秋升，我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许秋升靠在座椅上，拧开水瓶递给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

李娟说：“邻居，还有一些是家里的亲戚……”

许秋升问：“他们以前欺负过你没有？”

李娟说：“也不算欺负，背地里说两句刻薄的话，有时候当面也说，……我都当作没听到。”

许秋升笑着安慰她，“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同样都是女人，还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些话听着都嫌刺耳，别说真假了。”

李娟说：“我听见你们动手了。”

许秋升也不遮掩，“裴亭一听他爹说这个就急了，还手是正常的。要是有人当面说我娘，我不杀人都算仁慈了。”

他看了眼李娟，接着说道：“你有个孝顺的儿子，以后安心住在我那里，这个家已经不适合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