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欢独自坐在课室里，她在学堂并无认识的人，也没有事情可以做。课室里的人一个个收拾完离开了，也没人向她打个招呼，只有梁芷茹临走前盯着她哼了一声。

课室的窗户打开着，春寒料峭，学堂的制服未免显得单薄，苏沐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冬眠的人，骤然从龟缩多年的躯壳中被拽了出来，就要在刺眼的阳光之中华为齑粉。

课室里极其安静，所以脚步声都能听得很清楚。苏沐欢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以为是曲淮月，于是坐直了身子。脚步声仓促杂乱，却又似乎并不是曲淮月，苏沐欢又听见了一阵笑声，有些熟悉，像是刚刚那个陌生的小姐。

“哈哈哈，你觉得那个苏沐欢能留下多久？我看今天先生授课的时候她怕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声音很熟悉，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那是梁芷茹。

“曲淮月那个大小姐也真是，竟然还护着她……”

“不过嘛，她的父亲是苏远青，就是那个全家被灭门的县令！”

梁芷茹的声音更加得意，“我还当是曲家的私生女呢！没想到连私生女都不如……全家人都死了，就她还苟活着，寄人篱下……还傻傻的把曲淮月当作姐妹？”

“怕不是就像借着曲家向上爬吧！曲家虽然经商，可是这个世道，也比一个小小的县令好得多。”

“那也得有本事，能爬上去才行。”梁芷茹冷嗤了一声，“她能学会吗？况且啊，她父亲也不是什么好官……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吴先生最恨贪官，怕是也不喜欢她吧。”

“哈哈哈，你说，那家人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会不会是………”

“她怕不是个天煞的灾星，克死了全家吧？”

声音越来越近了，课室的门被骤然推开，苏沐欢下意识地想要躲藏，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行女学生出现在门口，她们看到苏沐欢，脸上露出了有些讪讪的神情。倒是梁芷茹，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抬高了音量：“打扰了，我不小心把东西落在这里了。”

她狠狠剜了苏沐欢一眼，这才带着那一行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曲淮月才从门口探出头来，她看起来很欣喜，脸颊上还带着红晕，“好了，沐欢，我们走吧。”

苏沐欢后知后觉地站起来，她有些僵硬地走向曲淮月：“嗯，淮月……”

曲淮月好像才发现了苏沐欢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苏沐欢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淮月，今天你和梁小姐那件事……曲家应该不会受影响吧。”

曲淮月皱了皱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疑惑，“你还在担心这个？没事的，爹又不会责怪我们，本来也是她先挑的事。”

苏沐欢不再说话了，她忽然想起了幼年时，她不小心撞到了某位圆外的儿子，结果被父亲罚了跪了一夜。早春的青致学堂已经有了点点绿色，早开的花朵白里透红，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映着穿梭在学堂里的学生，显得湿润而模糊，苏沐欢坐在车上，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学堂，忽然有些朦胧的恍惚，那些伤人的话还阴魂不散地回荡在耳侧，诚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只是这些言语就如同一根根尖刺，轻易地刺破了幻想的泡泡，让苏沐欢觉得曾经满怀期盼踏入新生活的自己是那样可笑。

或许她和他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就算她想要改变，也终将深陷于他人打造的囹圄之中无法自拔。

苏沐欢看着曲淮月，她正望着窗外人流如织的闹市，聆听着来自小贩的吆喝声，嘴角带着笑意，光落在她的眼睫上，她眨了眨眼，回过头来，对着苏沐欢点点头。

曲淮月好像总是那样耀眼，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明媚灿烂得不属于那些阴霾。苏沐欢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没有达成曲淮月对她的期望。

曲府离得并不远，下车的时候，曲淮月浅笑着说她要去找林德清。“慕荷说他今儿去了城郊那里写生，我也跟去看看，你先去吃饭吧。”

曲淮月轻盈地从车上跳下来，语调轻快地和苏沐欢道别。“哦对了，记得和我娘说，杯远和先生出去了，不过清明节的时候应该能回来祭祖。”

苏沐欢点了点头，要到清明节了，以往的清明，她总是跪在祠堂门外抄经书，因为家族规定女子在未出阁之前不允许进入祠堂祭拜，她连作为子孙祭拜先人的资格都没有，只是记得祠堂外头的地总是彻骨地冷，手几乎要握不住笔，僵硬冰凉，却片刻不敢停止……

每一年的清明，留下来的，好像都只有这样冰冷的回忆，不过一转眼，她已经从跪在祠堂门外的小辈成为了苏家唯一仅存的血脉。远离了家乡，寄人篱下来到了这里。

曲家的所有人都很好，只不过她始终无法忘记，自己在那个父亲统治的家里，是那样卑微脆弱，她始终是不属于这里的。

苏沐欢忽然想去看看母亲，母亲和她一样经历了那些，也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那座小院子里依然有药味，只是淡了很多，带着柑橘的清香，来来往往的丫鬟都谦恭地叫着苏沐欢“苏姑娘。”，苏沐欢快步踏入内殿，看见娘正侧躺在榻上，她已经能够起身，气色也好了很多，只是眼下依然泛着青紫，看到苏沐欢进来，她眼前一亮，努力地撑起身体坐起来。

“沐欢？你下学了？”她柔和地笑着。

苏沐欢把头靠在娘亲腿上，却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消瘦。心里顿时一沉。

“嗯，娘……”

娘的手轻轻拂过苏沐欢的发，带着爱怜：“新式学堂……是什么样子？”

苏沐欢一哽，随即轻声答道：”很好，大家都很好，教授的也都是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东西。“

娘沉默了一会儿，苏沐欢有些紧张，许久，那双手才再次抚摸上她的头，带着些许宽慰的意味。

”若是真的觉得不好，便不必去了。“

苏沐欢惊愕地仰起头，对上母亲泛着盈盈水光的眸子，她的手流连在苏沐欢颊边，温婉一笑，她已经没了当年的风韵，眉眼间也有了细纹，却依然温柔和蔼，”我还看不出你吗？平时看起来性子软，柔柔弱弱的，实际上却是倔得很。“

她抿唇，压抑住细微的咳嗽，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哀愁，笼罩在苏沐欢心头：”娘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们如今颠沛流离，暂住在曲家，虽然也自在，却实在是和自己家中不同的。“

”曲家开放，而你父亲古板。娘不希望你步了娘的后尘，娘已经老了，可是你不一样……娘希望你能飞出去，而不是困在这里……“

苏沐欢的眼睛一酸，她扭过头，飞快地擦去眼泪。

”可是咱们都是被困了半辈子的人啊，这又谈何容易呢？“手上的动作一滞，”咱们现在在曲家，寄人篱下，你又不比那些名门大户之女，娘是真的怕你受了委屈。“

一滴眼泪，忽然砸到床单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低低地抽泣声从她的口中溢出，席卷着无尽的无奈与悲伤，不由分说地拖拽着苏沐欢。

”是娘没用。娘是歌女，是被你爹买来的，却生不出男孩，很快失了宠，带着你在苏府受尽了委屈。又家门不幸……如今才落到一个进退两难，身陷囹圄的境地……“

苏沐欢抬手，想要为娘擦掉泪水，却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泪流满面。或许在内里的她和娘亲一样，都是软弱的，被关在笼子里的黄鹂画眉，就算是骤然被放出来了，也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只有葬身在鹰的利爪之下，这或许是宿命，她不甘心，却又那样渺小，无力去挣脱枷锁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