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仅仅是一个很普通的星期四的下午。
高年级的学生们在那一天可以去操场短暂地放松两个小时。
她穿着有些正式的西裤,往栏杆处站了站,试图躲避鱼贯而出的学生们。
新的环境能带来新鲜感,但新鲜感这种东西既然有好处,坏处也不会没有。
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学生,嘴边会挂着没有剃干净的些许胡须,他们会吞咽着喉结,一边打开运动水壶一边偷偷看她——她是个长得漂亮,身材也很好的、新来的英语老师。
大部分班级都去了操场放松,但有一个班级除外。作为艺术班,里面的学生需要利用这点时间去补习考学必须要准备的英语。
她拿着教材,在讲台面前站好。很好,没有预料之中的第一次上课的紧张感——换而言之,这个班级的学生就是主任口中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个班级的学生都有着相仿的优越家境,有的专业课过硬,提早就联系好了更便捷的道路;有的遵从家中想法要得到一个体面的文凭;更有相当一部分的学生准备好了出国留学。所以剩下来的日子,他们便与“百无聊赖”这个成语划了等号,根本没人在乎她这个临时来教授文化课知识的老师。
不尽其然,她做完自我介绍坐下来的时候,有一个学生看向了她,目光很亮。
那个女学生没有穿校服,可能因为是最后一节课,下课之后要去练舞室练舞,所以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带着帽子,从而显得眸子尤其发亮。
漂亮的小孩儿她见多了,但是这个孩子尤其特别,特别到她想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然后她便根据座位表记住了她的名字:
杨诗媛。
那节课从她扶了扶眼镜站起来开始讲课,到她合上教案,盖好钢笔的笔帽,全程四十五分钟,只有她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下课,就先到这里吧,每周三下午答疑,大家可以去三楼找我。”
“还有,你们班课代表出来一下,我有作业要交代一下。”
第二句话是她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的学生说的。意外的是,那个穿着连帽衫的女孩儿径直冲她走了过来,女孩儿高瘦挺拔得像一棵小树,脚上的鞋子松松垮垮的,可能是上课的时候偷偷脱了,短短的鞋带朝天舞蹈着。
“老师,我们班班长——也就是英语课代表,今天因为突击训练,所以不在。”杨诗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了好看的牙齿,说话的时候还狡黠地冲着同桌笑了一下。
“所以,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我干得可好了。”
……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赵清也戳了她一路脑门,“我什么时候去上突击训练课了?你从哪里编出来的一个突击训练?”
“你别戳了,我就是想跟那小老师搭句话。”
“怎么,你喜欢她?”赵清也问道。
“雷老师不好看吗?”杨诗媛单手扣开了可乐,涌出来的气泡沾到了手,她就把嘴凑过去,把那点沾了可乐的手指含住。
赵清也很嫌弃她这样,“噫……”
“你难道觉得她不好看?”杨诗媛看了她一眼,皱起了眉。
晚春的风吹荡起她们系在腰间的外套,松松散散地走在傍晚的晚风里。
拽得二五八万的。赵清也不看她,她往远处看,冲着那个骑单车离开的身影努了努嘴,“欸。”
“你看,是雷老师。”
单车是白色的,车把上挂着一个浅粉色的帆布袋子,雷老师松开了上课时微微盘在脑后的头发,整个人年轻得像是没有穿校服的学生一般。
雷老师握着车把的小臂泛着皓月一般的颜色,衬托着白衬衫的服帖利落,另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
黄昏的时候光线都是暗暗的,慢慢滑过来渐渐停下的公交车的车灯都是暖黄色的,正好衬托在雷老师出奇稚嫩柔滑的脸上。
那层金色细腻的线条在她脸上勾画着,从鼻梁画到线条柔和的下巴,就像一副画工精细的油画。
两名学生就在她不远处凝视着她,雷老师正在红绿灯处等待,而她们在等她离开。
过了一会儿,走在她们后面的学生越来越少了,赵清也拉着杨诗媛的胳膊道:“走吧,都没人影了。”
这一拉,差点把杨诗媛手上的可乐抖在地上,洒了一点在裤子上。
“赵清也!”杨诗媛甩起背后的书包就冲她砸过去。
杨诗媛仰起脖子喝掉剩下的可乐,然后一捏罐子扔了过去,扔在了赵清也面前。
赵清也下意识俯身去捡那罐子,趁着她俯身时,杨诗媛跳了过去,给了赵清也一个山羊过肩。
十八岁的夜晚草长莺飞,尘土飞扬。
……
走到那座桥时,杨诗媛不作声地拿过赵清也手里的书包,向着那个打了双闪的车走过去。
赵清也道:“你要回你小妈那儿住?”
杨诗媛点了点头,道:“有事,一会儿微信说。”
车上的女人很开心她会上车,但是开心的沸腾下一秒就被洒了冷水。
杨诗媛拉开后车门,发现女人坐在了后座上,毫不犹豫地挥手就把门砸了回去。
“诗媛你……”
连同到嘴边的亲昵都一并砸了回去。
车子发动了,她们也没有说话,杨诗媛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上能看到后面面带微笑的女人,但后面的人只能看到她的耳朵与肩膀。
许久不离这么近了,那女人还是保养得很好,脸蛋光滑白皙得不真实。外套下是一件小抹胸,衬着隐隐约约发着亮的钻石项链。手指甲还是涂了喜欢的深红色,连纯色也是。
她眼睛里还是那么热情,关切,还是那么深深地看着她。
杨诗媛知道她在看她,一直都知道。
她已经很克制自己,没有打开车门跳下去了,这么近的距离让她实在是想作呕。
手抓着车门上的扶手,青筋凸起。
“罗阿姨。”
一句话就把那些逼近的作呕的感觉,像打散一团雾气一般消除了。
“怎么了诗媛?”
“我想找个英语补习老师。”
女人有些意料之外的提防感,她抬起有些攻击性的眼睛,但在看到杨诗媛的那一刻,温柔得要漾出水来。
“你先跟阿姨说说为什么,我记得你的英语成绩还可以啊?”
“上课总睡觉,落功课了。”
杨诗媛回过头来笑笑。
她乖乖地扬起脸颊笑着,脖子挺起的模样,有些像小猫小狗讨好主人一样的意味。
只不过是别人的小狗,别人的小猫,礼貌地被摸一下就算了,再摸再撸,就会被抓被咬的。
女人太喜欢她这样的笑了,一笑起来,她就什么都能答应。
这个孩子从八岁的时候就把她吃得死死的,从八岁起就会这么笑,这让她有什么是不能应允的呢?
从昂贵的洋娃娃,到一无是处的漂亮又无用小玩意儿,再到精致的糖果和进口的巧克力。她都能给,只要她想要。
当时杨盛嘉把她领回家,小姑娘从门口跑出来,捏着她的手说“新妈妈的手好漂亮眼睛也好漂亮”,自那以后,每每想到那时候,她都永远地停留在了砸钢琴的那天下午。
她只是一个不会怒吼的女人,柔情似水是她在这个家庭里立身的根本,她只能无助地看着她把凳子挥过头顶。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比她还要高大——她已不再是那个要她抱着哄睡觉的孩子了,她也不再觉得爱她是一件好事了。
她觉得付出了十年的照顾,最后的温柔也就只是挥凳子的时候,那折返的弧线,那凳子砸到钢琴上,轰然乱响,戛然而止。
如果凳子砸在了她的身上,那声音估计也会戛然而止。
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的继女杨诗媛搬出去之后,除了寒假那两天,第一次回家。
无论什么要求她也会应下,尽管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面心思的不正经。
“好,这种事情也不用告诉你爸爸了,我会去跟你们老师谈。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老师?”
“我想要……一个叫作雷松杉的老师,罗阿姨,她今天给我们代了课,讲得可好了。”
……
回到家打开门的时候,杨小圆一边欢吠着一边扑到她身上——是她从幼崽时期便开始养起的小狗。
罗梓衿把外套递给了保姆,伸手想接她的外套,但是一秒,三秒,她都没有那个意思。
杨诗媛瞥了一眼她,随后随手一甩,把系在腰上的外套扔到了玄关柜上。
罗梓衿笑了一下,跟保姆交代了一番。
“今天弟弟不在,他去姥姥家了。”
“哦。”杨诗媛停下了寻找的脚步,蹲下身将杨小圆抱起,从楼梯上往下走去。
她打量了一番客厅,和记忆中一样的搭配,连香薰的味道都没有变。
杨小圆开心地舔了舔她的手,罗梓衿则是站在楼下看着她笑。
“自己出去住也挺不错的,你爸爸舍不得你出国,而且自己离家近一点,也能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
杨诗媛还是不接话,她固执起来是真的要命。
“你今天还回去吗,诗媛?家里烧了你最喜欢的溏心荷包蛋,酸甜的那种。”
“不回去了。”杨诗媛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的时候说了句,“一会儿叫我出来吃饭,太困了我先眯一会儿。”
她前脚进去,罗梓衿后脚就推门跟上了。
杨诗媛趴在床上,不作理睬,那砸坏的钢琴已经被挪得一干二净,一点残余都看不见。
罗梓衿抱着杨小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胡妈在厨房忙碌着,一碟一碟地往外端菜,看见罗梓衿了对她说:“媛媛回来啦,那她还走吗?”
罗梓衿看了一眼冰箱,把两瓶杨诗媛爱喝的汽水放了进去,向胡妈摇了摇头道:“还不知道啊,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讲。”
胡妈也叹气:“孩子嘛,也叛逆。都说后妈难当,可你是从八岁带大的,什么病了灾了比她爸爸还着急,怎么到现在就这样了……”
胡妈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马上唠唠叨叨转移话题,讲些她从老家带回来的土特产,说吃了怎样怎样的对人有好处之类的。
罗梓衿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
门框那儿有一道一道的刻痕,从杨诗媛八岁到现在,她已经长高到了抬手就能摸到门的高度了。
岁月没有给杨太太留下丝毫痕迹,但岁月给杨太太带来了无休止的折磨和掩盖不了又不得不直视的秘密。
那个秘密是如此的美丽。
罗梓衿有时候躺在空荡的床上,感受着心灵上绝对的孤独。
那孤独把她的亲生儿子都压垮了,但她还是贪恋那个秘密。
女人的决绝就是那么的可恐。
她在无数个看着她拎着书包从车边走过的黄昏时,都想撕开自己,撕开她。
她想把那些腐烂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下,不管会招来什么养样的秃鹫鸦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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