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过后，一身清爽。没有粘腻汗液附着身上，伤口有愈合之势。初时下水，裴逸曾琢磨取个短匕，剥去体内残留的血块石砾。清洗一番，抛去了这一念头。

泛着浅浅血色的热水雾色浓浓，其中有药草掺和，闻上去比屋内那碗催吐的不知强了多少。她耳不能视阻碍重重，不能判断这些药材为何物，要是入药花草便好，若是蛇虫兽肢……

成勺状捧着液体闲杂无事，听着水流自指缝流下，盈盈脱出，光下粼粼衬得她皓腕凝霜，又融于桶中，兴致消散，裴逸没继续了。

要是一池毒物害虫，那简直就是…有伤风化。设想脑补之后，泡在瞧不出颜色如同污流的浑浊淤泥桶里，嬉趣地把玩一团虫蛊之物。亲王之子，自不能助长此等歪风。

区区瞎眼暂不能看，于一个上善境界的高阶修士而言，不算做问题，顶天是历练一场。

待穿戴整齐，外裳随意着了件轻薄暗色披风，左手轻挥，木门随着阵灵力波动，原本紧闭的空间敞开，簇簇笼罩着她。抬手接起一捧光华，颜色如朝霞映雪，不落凡俗。

只听得屋门嘎吱的声响，到底没敢碰昏睡去的毛发焦灼的狗，歇在榻上。扇风的手停住，扇子被落在床席边，幽青色裙摆飘动，女子由窗户探出头，一眼就瞧见，睡在栏内树荫空地上，摇着躺椅悠哉纳凉的裴逸。

女人：“……”

迈着不甚焦急的步伐，带起木屋廊下挂着的有些年头的铜质风铃，心间安定下来。由远及近的步伐声，裴逸抬头朝源处做了个看的动作，自椅上跳起，伸了个懒腰。

“饭做好了？”她鼻尖轻嗅，是有股子淡淡菜香。没等女人回话，裴逸又问她，“狗呢？”

“在榻上。”经过一番纠结，女人也没了最初的拘谨。那东西对裴逸没用。她踱至裴逸身边，声音细细，不过抓了她衣服一角，“女……公子，如今，可有时间听我…”

很上道的，避开裴逸不想谈论和隐藏的，裴逸很乐意同她这种人沟通。总吃不到亏的。

轻轻一拉就挣开，她笑笑，不夹多余情绪的笑，纯粹的敷衍。裴逸扬开那只被拉扯的手，向后一招，躺椅被收入储物袋，她先行一步，示意女子跟上，缓缓道：“边吃边说。”

吸收灵气，她已比初时表现的康健许多，夹了几块尝尝，便不再动筷，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桌面，托腮不知所以。手中召出火灵，在掌上跳跃炽热，小小天地成了独角舞台，在小空间里释放热潮，漫舞沉浸。

掐灭火种，示意她继续，女子松出口气，就着滚烫沸腾的壶水之间，被顶起的茶壶盖的声响，女子清晰同她人一般沉缓的语气，添墨着色其上，续开一副画作，在裴逸眼前展开。

郫县曾有一处已经被人遗忘的地界，山色葱郁四季如春，比之其他地区，水清地坦灵气丰茂，滋养民生。

冬罢春生，墙头桃夭纷然，垂柳丹桃，暖日当空，一轮烟云丛生，淌过白日，光泽炽目，又从缝隙溜出。

吾妹平茱，年初及笄，不胜山桃，独有风韵。

年十五，嫁予归庄城城主子萧陵为妻，几年前家中遭逢变故，平茱听闻此事，夜里失踪。再见面，已是天人永别。

短短几十字，囊括的是女子一生。裴逸听着多下了几筷熟菜，女子掩面，肉眼可见落寞，啜泣不止，她放下筷子，招手，耸着两只毛毛的小耳作瞌睡的小畜生被提在半空，身前凉透的水在手中，裴逸拿起，手中灵力凝聚。

凉的不能再凉到沸腾为蒸汽，不过尔尔时间。一人一狗目瞪口呆，脖颈禁锢脱开，重重摔在地上。若不是那一声狗叫，女子迟迟哭不出声，仍是呆看着。

“正大光明不好吗？”手中摩挲茶杯半晌，她力度刚好，没有裂开。那冒着热气的杯子，就这么被她放在地上，裴逸在桌上摸到茶壶，一骨碌倒下去，险些溅到它。

对着裴逸呲了呲牙，到底没敢多做什么，闻闻空气中的淡淡茶味，裴逸转头，对女子方向道，“这位…”

“沈氏丘萸。”女子道，顶着狗子求救的视线，一时无措在原处，狠狠心，闭上了双眸。

这两似乎背着她，建立起了某种容易垮解的惺惺相惜。裴逸唤了她一声，摇摇近乎空底的茶壶，“药呢？”

“啊？”看了她几秒，气氛僵持住。沈丘萸领会，红着一双眼，从桌下拿出已没了热意的药水，却见裴逸全倒进了那茶杯里。满溢出的茶水，似及如今僵硬的气氛。

“喝。”她道。整个人坐在那儿，威严便直直压下来，压的人心底发慌，热火慢烹，被烧的一片焦黄的狗呲牙咧嘴，做出战斗状态，战局一触即发。

“等等…”沈丘萸瞪大了眼，已来不及制止。

“咔嚓——”一声响，那根熟悉的长枪二度插入地板之中，寒冰快速席卷封存周遭木块，连杯具都沾上了点。

狗：“……”没有一刻停顿的，它低下首，喝了个精光。

空了。

她满意牵出笑容，转头问她，“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身后，敢怒不敢言的小土狗状的小兽呛了几声，侧身一翻，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还在抽抽。

眼前，女子一身华服精致，不见早时狼狈模样，在她面前，言行不露怯半分。

沈丘萸抽唇，多问了一嘴，“还没问，二位的关系是…？”已经有将人狗关系撇清的意味，裴逸笑笑，坐回床榻，悠哉道：“主仆。我名裴羌，羌笛的羌，地上躺着的是我灵宠，裴姓乐符，你可叫它裴昭。”

女人：“裴昭？哪个裴哪个昭？”

她托腮，想了会儿，一字一字，“非衣裴，昭嘛，昭然若揭的昭。”

“你若有事相求，可与我细说，无需遮掩，我也并非不好说话。”

这一段过去，也算基本熟络。对方给她倒了杯茶，才继续道，“羌…公子，其实，救下你是偶然得见，路过之余，顺手搭救。今日见公子能耐，丘萸实在寻不出办法，恳请公子相助。”

“我那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嫁给城主之子后，日子虽没甚大事，却也总遭婆母挑错夫家挑衅，沈家没有没落之前，路子被一走再窄，出事之后，妹妹消失雨夜，又被冤同外男有染，背上个不洁的名声。”

“几年前，众人在城外林中寻得失身，彼时愈演愈烈的苟且外男的名声将将停住风波。”

沈丘萸的表情不再是初时尚有的云淡风轻，言辞都带上几分激烈，目光几分空洞哀戚，似在怀念回忆，她几乎咬着牙，止住了身体颤动。抹了把泪花，她语调带着哽咽，说道：“就在今年夏末，我有日进城，却见妹妹身影，那时便知事况不对，又惊又喜，迟迟不敢言说。直到愈来多的人瞧见她同一外来男子走在一起，我便想着，寻个机会，起码确保是否是她…”

似是情感到了崩溃边缘，沈丘萸再不能保持，裴逸就这么晒着太阳，喝了有七八杯茶，都快喝吐了，沈丘萸从崩塌的伤痛里塑造出，“谁知，没过多久，那外姓男竟离奇死亡！他们、他们就将疑心放在妹妹身上！这群人，一群不明真相的人，提着农具器械，就去了城主府上要一个公道！”

“他们，他们掘了平茱的坟！”

狠狠呛了一口茶水，她幽怨地看向说话人，唇角微抿着，双颊微微鼓起，因为眼睛被蒙住，表情并不摄人，甚至几分娇态。

“你继续。”气压明显降低，沈丘萸呜咽一声，帕子掩面，露出双眼湿漉漉盯着她，眼里盈着泪花，仿佛在说：跟我有何干系。

“谁料、谁料在那坟墓之中，竟真的没有察见妹妹尸首！公子，你是修道人，修道人以惩奸除恶为己任，心向正道扶持弱小，想必不会置之不理的吧？”

裴逸有几分反驳念头，想想还是算了，姑且左右也是没事干，不如进那城里看看收获如何，此事邪乎，或许有事外隐晦，顺手收获也说不准。

她一口答应下来，而后，空空的茶杯被她放在地面，沈丘萸倒茶的手被拦下，裴逸轻笑，歪着头，“不过沈小姐，我希望我帮助你这件事，无论过程结果如何，你都能成为我‘忠实’的盟友。”那笑阴测测的，不用多想，也让人寒意顿生。

茶壶险些没拿稳，沈丘萸手心冒汗，又很快稳下心神，直视着她，笑的不太好看，“自然。”

“还请羌公子…不要食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