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朝四十六年，晴空澄澈，气象宜人。

　　今日注定有些不平凡。

　　家里富裕些的，早早占了临街茶楼饭馆里的位置，没钱的便直接临街而站，甚至有些头脑灵活的趁着这个机会挑着担子在街边做些小买卖。

　　熙熙攘攘间倒也显得当朝民风淳朴。有异域商人见今日万人空巷，就连未出阁的胆小姑娘都悄悄开着条门缝往街上看。于是他操着不熟练的汉话，询问街边小贩说：“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那必然了，今日可是新科状元打马游街的日子。”

　　小贩对来自轻文地域的外邦商人有些不屑。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虽然他连新科状元写了什么都不甚清晰，却依旧与有荣焉。

　　外邦商人摇了摇头，慢悠悠离开去寻他的铜臭。

　　“果然啊，皇...爹爹还是对世家大族颇有不忿。”

　　街边茶楼，上等包间里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公子无聊地趴在窗台上，他把下巴压在交叠的两臂上，脸上尚未消的软肉挤成一团，气质慵懒得好似他宫中那只常常睡在榻上的猫。

　　他面前摆着一杯注满茶水的茶杯，随意摆在面前那一块窗台空地上，仿佛来一阵风就能吹下去浇哪个倒霉鬼兜头一身。

　　从他脸侧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取走他面前的茶杯后在他头顶轻轻一拍，仿佛在责备他干的坏事，但是力度显然是宠溺大于责备。

　　“如此看来战战倒是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不知可否为兄长解释一二？”

　　窗台上趴着的锦衣公子猫似的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脑袋软着腰说：“你好烦，随时随地都要考我学问，怎么比太傅那老头还烦？”

　　正在后面倒水的兄长手微微一抖。但他确实沉稳，对亲弟弟对亲外公大不敬这件事情也接受良好，重新端了杯茶站到窗边，一只手抚了抚窗台上趴着的小公子的如绸长发，一边目光放空的不知道思索什么。

　　三日前，当朝皇帝肖天栾出了一道殿试题《置器赋》，让参加殿试的士子们论何为国之器。①

　　肖天栾阅卷时，见一考生的答卷文笔优美，论述严谨，他大受吸引，尤其对文中的“安天下于覆盂，其工可大”的语句大为赞赏。

　　他对身边的三公之首太师覃恒说：“得人矣，有安天下之意，此宰相器也。”

　　覃恒抬头便对上皇帝饱含探究的眼神，压下了心中原本想要为京城世家林家之子举荐的美言，故作沉思后看着书案上的试卷幽幽开口：“陛下英明。”

　　皇帝微微颔首，身侧大太监声音如鸣，宣名列前三、四名者上殿。皇帝见他心中的状元态度不卑不亢，身形挺拔如松，相貌堂堂，对答从容不迫，举止端重优雅，甚是喜爱，当即钦点为状元。

　　一时间，这位状元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京中众簪缨世家更是震惊无比，不过半日便将这位状元底细探了个明白。

　　新科状元名为王一博，金陵人士，二十一岁，父亲不过是金陵一闲职小官。

　　身家倒是清白，但是他身上却有三件怪事。世家大族要关起门来往深里乱想，坊间靠嘴吃饭的说书先生却不在乎避讳，随意编了个化名将三件怪事编成故事侃侃而谈。

　　“这怪事之一呢，便是这位新科状元，他今年才二十有一！”

　　茶楼先生一拍醒木，底下瞬间叽叽喳喳地谈论：“诶呀，真年轻啊，难不成是文曲星下凡？”

　　旁边人立刻反驳：“怎么，这天下哪个状元不是文曲星下凡？”

　　“这怪事之二啊，不是这状元的亲爹，而是这位状元的叔父。”

　　“叔父？是状元的亲爹的弟弟？”

　　底下人大声询问，见那说书先生微微点头，立马来了兴趣大喊道：“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啊？”

　　说书先生压了压手示意各位稍安勿躁，他压低声音，往前探了探身子说：“诸位可还记得十三年前，江南东道尹副手王守仁贪污洪涝赈灾粮草案？”

　　众人一听这话瞬间像被掐了脖子的鸡，纷纷噤声，可见此案背后定是颇有故事。当然，此为后话，以后再谈。

　　说书先生也并非无所畏惧，他见众人眼神躲闪，顺势一拍醒木，想用一个八卦让众人情绪高涨，达到今日情绪高峰。

　　“这怪事之三啊，便是这位新科状元，他是——一个庶子！”

　　众人愣了一秒，正当说书先生想要迎接底下众人高声探讨时，忽然听到二楼楼梯处传来一道饱含笑意的清朗声音。

　　“既然方才诸位都说新科状元是文曲星下凡，那还在这里谈论什么嫡庶？文曲星分嫡庶，诸位也不怕被神仙怪罪。只希望诸位深夜千万别走夜路，走了夜路也切记莫要回头。”

　　众人原本被这位眼尾似喜鹊尾巴的漂亮富贵少年惊艳，下一刻就被这位少年的话激得背后乍起鸡皮疙瘩。

　　这位少年见诸位止口不言，像只矜贵的猫一样露出个漂亮笑容，身上戴的金佩玉环随着他迈开的步子叮当声渐远。

　　他身后站着的青年倒像是个好脾气的，虽周身富贵但穿着朴素，说话语调也似春泉流水，格外和煦。

　　只是他看向说书先生的视线，却仿佛带刀一般，启唇开口便是：“这位先生，看你对新科状元了解如此之深，我难免心生好奇。不知可否邀请先生到府上一叙？”

　　京城遍地是官员。说书先生见这二位公子长身玉立，身上的气质竟隐隐显示出几分天潢贵胄，他擦了擦额前冷汗，一边说着“鄙人不才”一边竟然想要跪地求饶。

　　众人认为脾气不好的锦衣公子早已离去，这位看似挂着和善笑容的公子却无视了说书先生的两股战战，直接让身边身形魁梧的侍卫将说书先生带走。

　　茶楼外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道边，待二位公子都上车后，缓缓而动，竟是向着状元要提名的大雁塔缓缓驶去。

　　车上的锦衣少年依旧歪斜着懒在小榻上。他没骨头似得倚靠着，看着面前的兄长脱下朴素的长衫，换上金线织就的太子衮服，更显得他金尊玉贵，气质非凡。

　　“你这个小混蛋，今日状元游街，你还非要拉着我来这茶楼听说书先生说书。莫不是之前这说书先生惹了你，你今日要借本宫之手处置了这先生？”

　　“谁说的。分明就是因为你不许我出宫太久，本殿太无聊了，今日好不容易出宫，想消遣一下罢了。”

　　少年皇子殿下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脸侧一鼓一鼓地说：“明明就是你颇为晦气，我好不容易出了宫，还碰上个不知死活的说书先生，直接把我的好心情也搞没了。”

　　“肖战，本宫看你还是上次被罚抄的太少，今日回去你便...”

　　太子殿下话还没说完，就被弟弟捂了嘴不许再说。太子眨了眨眼睛，一手拉下弟弟的双手，一手在弟弟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见弟弟抱着脑袋扎在他怀里撒娇卖呆，太子殿下不禁又在怀疑，是不是弟弟养的猫附身到了弟弟身上，除了没蹭他一身毛其他的竟然毫无差别。

　　到大雁塔旁的高台旁边时，马车缓缓停下。太子敛了笑意，周身气质沉稳。

　　他未下马车，身后的侍从在帮他整理发冠头发。他一手捋着怀中弟弟的头发，一边沉声问道：“父皇到了吗？”

　　马车外侍卫压低声音说到：“还不曾到。”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嘱咐他道：“外边日头太晒，你在马车里待会，一会我叫人来叫你。”

　　怀中人自觉地滚出他的怀抱，随意摆了摆手送别太子殿下下了马车。马车帘子撩开的那一刹那，日光刺眼，娇气的小皇子皱了皱眉头，要不是一会天子驾到，他都想直接打道回宫。

　　此刻顺天府已经备伞盖仪从护送状元归第，在众人惊叹声中，新科状元王一博簪花披锦，跨马游街，鼓乐前导，伞盖旌旗，簇拥载道。

　　沿途观者如云，万人空巷，大户闺秀或卷帘观望，或登楼远眺，欢声笑语。更有大胆者抛花向状元，之前的状元或羞涩一躲，或直接伸手接住，让众人赏到状元风流。

　　只是看今日这位状元，圆领大袖头戴簪花，一张玉面容貌惊人，肤色白皙比过闺中小姐，唇色不点而红，挺拔的鼻梁上是一双淡漠的眼睛。

　　即使状元面色平静，抛花者却不在少数。

　　隶朝男子可婚，街边有一个俊俏的小公子颇为大胆，手中千金难换的天山红花颜色浓艳华丽，却被他直接折下。

　　此刻他拿着花瞄准了向马上状元嘴边一扔，想要见到玉面状元红唇吻花的场景。

　　众人欢呼间，却见状元轻轻抬起手中所持的槐木笏板，挡去飞来乱花，任由娇花坠地，白马马蹄毫不留情地将其零落成泥碾作尘。

　　新科状元身侧垂着的皂纱飘带悠悠远去，仿佛他整个人一般，如同天上浮云，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抛花的小公子速来被家中宠爱，他咬了咬牙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他心里盘算着这新科状元算什么东西，改日，不，今日！

　　今日琼林宴上他就要和他的好友五皇子好好说道说道这位不识好歹的新科状元！

释①：借鉴自《宋史·蔡齐传》，其中记载，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宋真宗出了一道殿试题《置器赋》，让参加殿试的士子们论何为国之器。宋真宗阅卷时，蔡齐的答卷文笔优美，论述严谨，吸引了真宗皇帝，他尤其对文中的“安天下于覆盂，其工可大”的语句大为赞赏，对身边的宰相寇准说：“得人矣，有安天下之意，此宰相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