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尘土飞扬，无枝木扎根，天地茫茫无归途，多数早荒芜成无根之地生机消溃。远望不尽头的黄土尘沙，迷宫似的地形变幻，寒冬撒下温暖，沁不入人心，冰冻直刺表露肌肤，渗透心脏，常的兽类误闯，行进不过几里，便会因缺少灵气垂死陨亡。

于人而言，即便有御空灵器加持，得不到补充的灵气及诡谲多变的地形仍是危机四伏。她无意去担忧这，早在准备动身半月前，那位裴叔叔已遣好人于一处隐蔽地界设好传送阵。

裴逸落下时，眼前仿若还置身彻骨寒凉，万千光景化蝶自身边飞涌离去，留下最初不经意一眼的虚影。胃里的翻江倒海被压下，脚下点地直直后躺在阴湿地面，身上那件白衣常服衣料特殊，不染脏污，重重吐出一口气，裴逸眼皮沉重，竟是直接昏了去。

若说传送阵的好处，无论宗师散修，皆是敷衍了之，只言利少论其弊端，于低中端修士，传送阵法无疑是亡命出行的便捷用具，意念操纵可多人穿梭。于被输送者的需求也是极为苛刻，需求极多的精神力，至少于裴逸是。

迷糊中，眼前景象点点消散，意识下坠沉沦，落入深海归巢。

裴逸的生母裴笙，母亲是簪缨世家，其父祖上名将，少时夫妻于党羽斗争中站队今圣，请缨护边疆太平万民顺遂免受战乱分离苦楚，生于少有安定年代，由太祖母亲自教导学艺，不妄言才高八斗，称得上名门才女。

少时青涩年华，恋慕周父，初时止乎于礼，日久情意难舍，不顾念父母阻挠教诲，私逃到翎东城同周涉岐私相授受。软磨硬泡换取侧妃的路子，生生被作的踢出族谱混得姨娘当当。裴逸能冠以这姓，亦是亲母所致。

女子生育，该是鬼门关走一遭。周涉岐薄情寡义野心猖獗，忌惮裴家权威，多有冷落裴笙，却挂念她腹中幼子。无他，家中子嗣兴旺，若是多一个孩子，更好于牵制裴氏，他虽对孩子无甚感情，总不至于蠢到自断助力，裴逸生下来那日，他派人守在屋外听动静。

看在旁人眼里，无甚用意，只当周涉岐示意显然，裴家女的临盆不容有误。

落在裴笙眼底，是顶顶的恩泽。本是孱弱虚脱的身子，稳婆医官在旁吆喝压肚，都不及陪嫁婢子通风报信的一句：萧安王派了人候在您屋外头。硬是憋着一股气，终于四五个时辰后，手上力道松懈，婴啼直冲天际，她唇角勾着笑，微微阖目，欲要闭目瞌睡。

耳畔突然听见稳婆念叨，“女娃”二字生生将她惊醒，额上身上汗液绵绵，脸庞因为长时间的惊叫痛苦虚白，带着不正常的红，却挣扎着撑起身，不待稳婆动作，她嘴里尖叫着，疯了一般扑向身上尤有血污被捧在手上的裴逸。

“不…不……，你回来，我的孩子，不准！！”尖叫着体弱疯癫的主子朝着你扑过来，不是个傻的都知道要如何。稳婆见势不妙，仓皇着加快手上动作，匆忙递上绣褓都没捂热的小婴孩，力道巨大出奇，如同要将孩子勒死，紧紧捧在怀里，她听得裴笙对外头，似是垂死兽类的最后嚎叫，大喘出几口气来，她紧搂着襁褓孩童道，“告诉夫君，是个男孩。”

“扑通”一声响，稳婆腿软卸力瘫在冰凉地面。孩子经由她手，稍微松懈掉脑袋却能捞一笔的活计，到底没料到主子出这手。她面色泛白打着哆嗦，求饶的话没脱口，利刃穿过肉体，在她胸前沁出越来越的血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直直倒地，死不瞑目。

始作俑者拔出长剑，血液自剑身滑下，踢踢稳婆尚且温热的尸体，陇统祭出水泽脱去剑上血腥。她扫视垂头不敢言语的屋内众人，控灵收剑，对着床上那人单膝跪下，行了一礼，道：“恭贺裴姨娘，是位公子。”

室内已经有人吓傻了，待陇统喊了两遍，到底是摸爬滚打多年，没等她动作，屋中人齐齐下跪，皆是长声复述，“恭贺裴姨娘！”

于外头守着的商烨忠跟几位王府护卫闲聊，听到这真切的生死攸关爆发的声响一骇，眉头一挑，问他身边踪漪院的小护卫，“你们裴姨娘平日待你们如何？”

周涉岐对裴家女的态度，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明面上惯着顺着，实际心一点不在这儿，想起来无趣了就来一遭，裴笙唯一争气的，占据这一方小院。虽说地方小，丫鬟杂役都是自家人，除却裴家送来的，宁可吃少穿冷也不另用，周涉岐提过一次，被裴笙忽悠着也就过去了。

是真不受宠，也是真谨慎。就连看门的小厮都不肯接受府里加派的人手，也是恰巧没接生婆，愣是让陇统去旁候着。商烨忠百无聊赖踢路边砖块，心里闷闷。

本来人家贴身保卫，从裴笙有孕整日里形影不离守着护着，几乎没睡过一日好觉，还逮着一人薅！

这裴姨娘，也是缺德，难怪不受宠。

此次原本该多带些人的，尽数都被拒入了院，商烨忠就让他们守在院门口周围，颇有瓮中捉鳖意味。王府护卫们经过此处也不看他，例行巡逻职业素养端的极好。不过主子话语也是走个过场，他一个亲王身边的顶顶强的暗卫专门来此，也找不出话头。于此，他理了理衣襟。

小护卫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啊，平日里还好，逢节过年裴姨娘也会多赏点银钱，我一个男子，也和姨娘扯不到什么去，商哥，我就是一守门的，你问我做什么？”

商烨忠啧一声，找不出话头，吃下哑巴亏不再理会，只仰头去探里边，“你说这裴姨娘胎也生了孩也哭了，怎么不见屋门开阖声，也不见有人来通禀一句？”他耳目聪明，只听到屋里重物的坠落，不好探查，心里的好奇忍了又忍。

他回首问护卫，那人满脸写着“你问我啊”的清澈愚蠢，商烨忠扯扯嘴角，收着力道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守好你的门。”

“哦。”小护卫皱着眉拍拍脚印不曾落的衣服，不说话了。

院里的除却多数裴笙嫁过来后补上的丫鬟婆子，还有其余几房外头请的，没个人潜走通风报信，他真有几分奇怪。

正愣神，身后一道剑风刮过，抵在他肩上。商烨忠顿在原地，听着小护卫唤了声“陇统姐”，没有被冒犯的怒意，他就这姿势，又踹了小护卫一脚，一手攥成拳冲他叫嚷，“有你说话的分！”

小护卫撇撇嘴，不说了。

他扬起一个笑，欲要言语，背对的陇统冷冷道，“回去告诉王爷，裴姨娘诞下了个男孩。”

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挺拔颀长的身姿，以及熟悉的扬起的那抹笑容，商烨忠拍拍胸膛，就这位置跟她面对面，假正经道，“放心交给我吧，小统统，你守值也辛苦了…”

“有事说事。”陇统面庞紧绷，手上握的剑抖着近了几分，商烨忠嘿嘿一笑，自兜中掏出票据给她，“过几日恰逢中元，你这几月跟这裴姨娘，多有辛劳，不若趁着清闲日子，同我一逛东城民市热闹如何？”

对方抿唇，并没收下。就这间隙，他自顾着把东西塞进对方手里，跑出几步才道，“你手上是我在城西那家老店里预购的河灯，那附近嘈杂繁华恰是节日抢手，可花了我月余饭钱才抢购到，可一定要赴约！”

她攥着那纸条，心绪恍惚，几刻前还屠戮几人，刀尖现在尤觉温热，如今就收到了傻子的邀请，两件事叠加，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抬手算是拒绝了小护卫插话询问里边情况的意图，陇统面色复杂。

这傻子，也不知道确认一二，是心大还是王爷真不在乎？

夜里，到底没去成。裴姨娘前几日便开始发疯，忽而清醒忽而理智全失，于周涉岐的态度也时冷时暖，悲喜转变太快，如同疯癫一般。她想去的，特意换上的粉色襦裙，腰间系上鸢尾花纹样的荷包，夜幕降临坠落，她踏出院门，逆着滔天火光，尖叫声刺破耳膜，身后火光攀染了她的身体裙身，裸露的肌肤被炽热火光映成橘红色，火焰炽热，吞并屋梁瓦舍，也烧毁了陇统希冀念想。最后向后望一眼，陇统祭出长剑，亲手斩断了她的裙摆。

据说，裴逸本来随的父姓，名唤周逸，裴姨娘闹了几场，周涉岐哄了几场，愣是死活不松口，直到那夜之后，萧安王有了心眼，恰是裴家扶柩还京，风口浪尖之际，周涉岐松口了。

裴老将军裴述黥，于骊朝十五位国君承德十年，被敌军坑杀风持口下，暴尸荒野死无全尸，足有半月才被发现。消息传入东城那日，恰是裴笙诞下八王子的第七天。

人们都说她疯了，虎毒尚不食子，裴笙连亲子都不放过，差点被烧死这事，还是裴逸以十银两的价格从其他院老人嘴里撬出来的。没办法，自家嘴太严。

若要裴逸评论此事，那真是…

太蠢了。

她设想过，若是来行此事，必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正是风口浪尖之际，要寻死也该寻个僻静地，隐忍几日。

与其说是寻死，倒不如是为了刺激他人，舍得死吗？裴逸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裴笙那时不希望她死。

原因很简单，换做裴笙行动的话，早在裴逸没法行走时，裴笙会简单粗暴掐死她。

早先在接到消息那日，裴笙就是如此做的。带着冷意的指尖探入襁褓，稍微用力能折断的脆弱脉搏，几不可闻的呼吸嘤咛声。只差一点，她就能掐死她这个孽女了。

同上，这句话正是裴笙当着周裴两姓的面，在她应下随同裴家叔父远行那日，众多宾客面前，指着她骂的亲母嘴里蹦出的，鲜有的能入耳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