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辗转卖到盛家沟的陈烁已经被改名为盛辉，成了盛驼子家的幺子。

盛驼子本名盛拓，人有点佝偻，原本在外头跑摩的，后来发了笔财，从拍花婆子那买来个漂亮的渝陵老婆，还得了五朵金花。

村里的算命先生却说他没有得男孙的命，这人把到了出嫁年纪的大女儿打发出去之后，立刻花大价钱买了个儿子回来。

“城里娃，长得俊，看看这虎头虎脑，才几岁，哄哄就听话了。”拍花婆为了抬价一个劲儿王婆卖瓜，言语间让陈烁感觉自己就像菜市场里等待宰杀的家禽。

“这漂亮白净的，不会是个女娃吧。”

盛驼子不傻，他花了大价钱，自然得保证自己买到的是个货真价实能传宗接代的。孩子辗转折腾久了，头发都有些长，拍花婆为了多卖钱才不舍得自己掏腰包带着孩子理发。

“哪能啊，带雀儿的。”婆子一把拽下陈烁的裤子，他被这羞耻的一拽惹恼了，一把提起自己裤子趁机跑到一边儿:“呸，老不羞！”

三岁的时候妈妈就告诉过他和哥哥，衣服底下，不能随便给人看。这些坏人，拐了他，卖了他，还偷看他，他恼了。

可他这生龙活虎的一闹，反倒讨了盛驼子喜欢，认为这小子“是个人物”，能给他延续好香火。

“一共八十五，莫姨您收好了。”盛驼子咧着一嘴黄牙，猥琐地笑着想去拉陈烁:“往后就叫盛辉了，辉子，跟爹回家。”

陈烁不想认贼作父，遭逢巨变的那一刻他就在心里默默结束了童年。躲开盛坨子猥琐的拉扯，心里默默盘算着如果此刻破口大骂死驼子老妖婆然后自己撒腿就跑的后果是什么。

被打死倒不至于，但是肯定会很严地看管起来，想跑都没机会。来盛家沟的路上他拼命记住路过的每个看到的火车站，还有沿途高大的建筑。他现在还跑不出去，那就先敷衍着，等有机会，等自己再长大一些。

他爸爸是警队精英，他不可以给爸爸丢脸。他记得有首歌唱千万记得有人在天涯等你，那些还在等他归家的人就是他的动力。这个可怜的孩子这时候还不知道，因为这场变故，家里剩下的只有爸爸和哥哥了——

“你不好看，你走前面！”陈烁想了想，板起脸恶狠狠对着盛驼子发号施令。

“好好好，我走前面。”盛驼子得了这么生龙活虎的儿子正在兴头上，不在意儿子嫌他丑，美滋滋地走在前面带路。

他一进门就看见耐不住饿的五丫伸手从桌上够了个鸡翅膀，一脚踹翻了五丫的凳子，可怜的小丫头还没够到，直接摔在地上。

“晦气东西，就你饿是吗？！”

“打女人，你是孬种，你不配当我爹！”陈烁从小就被家里教育男孩子要绅士，要尊重爱护女同学。他见五丫摔倒了，立刻把她抱起来，拽了桌上的草纸搓软了才给五丫擦手。还好院子里土地软，小姑娘没摔坏。

“五丫，哥哥给你吃肉肉，不哭。”陈烁哄好了五丫，叉起腰来小眼一瞪:“想让我管你叫爹，最好做点让人看得起的事！”

盛驼子见状更喜庆了，他就喜欢这崽子跟他叫板那个牛劲。

“都是托了辉子的福，不然今天高低不放过你们几个。”

缩在桌角唯唯诺诺的漂亮少妇见买来的儿子是个懂事的，心里竟生出一丝欣慰来，盛驼子眼见着一天天老了，可这男孩儿还小，她待他好，她和女儿们总算有个指望，要是五丫能托付给他——

就在她纠结这个想法到底能不能实现的时候，大门上的铁环被敲响了。

“哎，来了。”朱红撂下碗筷，将刚没来得及脱下来的围裙解开，擦了两把手，立刻去开门。

斯斯文文的盛渊澜，漂亮强势的盛太太，还有一个眉清目秀样貌端正的半大孩子，礼貌疏离地叫了声二伯娘。

“哎阳阳，一年不见又长高了。小叔、弟妹，都进来坐吧，这一路怪辛苦的。”朱红尴尬地低着头，尽力掩盖嘴角的青紫和狼狈。

都说百样米养百样人，小叔是山窝窝飞出去的金凤凰，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老师，整个盛家沟最了不起的人物。可如今却碍于族长的压力，被盛驼子这挨千刀的拉来吃这丧良心的添丁宴，简直有辱斯文。

“红嫂子，辛苦你了，阳阳，去跟弟弟妹妹坐一起。”雷汐心里一直同情这个被拐来的嫂子，年纪比她还小几岁，被拐来之前是个斯斯文文的师范生。如果不是被拍花婆拐到这儿，她该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

真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祖坟插仙草了！

一想到好好一朵花掉在这泡野牛粪上，她脑子里全都是骂人的歇后语，忍不住又狠狠剜了笑容猥琐的盛驼子一眼。

盛阳按妈妈说的坐在那个新来的小男孩儿旁边，那懂事的小家伙正在给五丫挑鱼肉里的刺。

“叔叔婶婶好，阳阳哥哥好。”陈烁很有礼貌地跟盛阳一家人打招呼，就是不叫盛驼子，存心想膈应他。鱼刺挑完了，他拿勺子给五丫盛鱼汤拌饭。

“五丫，吃肉肉长大个。”

“谢谢哥哥。”

五丫捧着饭碗吃得香喷喷。

“二姐三姐四姐，多吃点肉，嬢嬢你也吃。”陈烁从刚才的做派就知道盛驼子平时对这一屋子无辜的女人很刻薄，故意夹肉给她们，存心跟盛驼子过不去。

他听得出朱红的口音，知道她跟自己是老乡，家里那边都管认识的阿姨叫嬢嬢，反正这北方的山沟里也听不懂渝陵方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认了朱红做娘。

几个姐姐诚惶诚恐，朱红心情也十分复杂:“好崽儿，你也吃饭，长大个儿。”

“辉子懂事，以后肯定有出息。”盛驼子厚着脸皮搭腔，有意找回场子。

一桌人没一个搭理他的。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压抑——

盛驼子在本家人缘并不好，所以这添丁宴表面热闹，实则是族里和村上的人家为了这顿好的，一个人给上五块十块的红包，拖家带口来蹭吃蹭喝。

对于这种行为盛驼子并不在意，反正他家人多，盛家沟买孩子的人家多了去了，大不了旁的人家摆席的时候他也如法炮制，拖家带口厚着脸皮吃回来就是。况且他们家这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着呢。

堂弟一家最是体面，能把他们招呼熨帖了才是正经。他爸兄弟姊妹七个，数二叔跟他家关系最好。就算弟妹死看不上他，也不好下了自己老公的面子。

一餐添丁宴尴尬又让人堵心，结束的时候那体面的一家三口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盛阳吃了个半饱，搁下筷子擦擦嘴，要跟自己父母回隔壁爷爷家去了——

“想不想跟哥哥一起去玩儿，哥哥这有好多玩具，还有新书。”盛阳心里同情这个懂事的弟弟，小小年纪被拐来这个鬼地方，跟自己的家人分离。

“谢谢哥哥，但是我现在不能走。”陈烁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刚才嬢嬢和姐姐妹妹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我走了死驼子会打她们的。”

盛阳酸楚地看着眼前这个说话做事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孩子，小小年纪教养礼数如此周全，出身一定不差。可是偏偏命这么苦——

“你不恨他们吗？”

“哥哥，拐卖我的是那个死驼子和那个老妖婆，不关嬢嬢和姐姐妹妹的事。我爸告诉我男人要顶天立地，要护着女人，不能欺负弱小。”

“我爸也跟我说过，自古成大事者都能吃苦，心胸宽广，你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我不常回来，但是只要回来我一定来看你，告诉我你的真名。”

“我叫陈烁，阳光闪烁的烁，阳阳哥哥，我等着你。”

“这个送给你，这是我妈从庙里求的，高僧开过光的，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

盛阳说着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根红绳，给陈烁系在手腕上。

大人们并不在意小孩子的悄悄话，只当两个孩子投缘。盛阳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远远地朝陈烁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