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印象

今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迟。

陈烁在等红灯时看到路旁的迎春开出了几朵零星的黄花，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春天了。

天气还是很冷。他缩了缩脖子，后面的汽车在按喇叭，绿灯亮了，他拧了下车把，摩托车平稳地驶过十字路口，才开始加速。

去年得了全国街舞大赛的冠军之后，丁教练给他报名了一档街舞的综艺节目，陈烁原本不想去，但被参加者名单给吸引了——全是大神，能去多看看，多学学也是好的。

于是他跟队员们一起去参加了海选，顺利通过。能进入50强的选手基本都有一两个国内国外的冠军名头傍身，陈烁除了长相，扔在选手里亳不起眼。从最初坐在角落里，组队时无人问津的小透明，通过一轮一轮的团队齐舞战和个人battle战，一期比一期受欢迎，到小黑屋抢人时，已经变成了热门选手，被四位队长争抢。

陈烁对于人气这种东西并不敏感，被争抢时还有些懵逼，不过反选时毫不犹豫，选了一位实力不输专业选手，话不多但点评十分到位的明星队长。

后采时编导问他：“被四位队长同时发出入队邀请时心情怎样？”

陈烁眨了眨眼，一脸迷茫：“挺开心的……但这真不是节目组的安排吗？”

后来这段采访被剪在预告片里和正片里，做了特效，反复播放。

陈烁在一夜之间长了几十万粉，无论发什么内容，评论区都有人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要把他扛回家去养。

陈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粉丝和网友们的热情，只能统一回复：谢谢，我会努力的！

节目录制了两个月，陈烁最后爆冷，逆袭拿了冠军。

综艺节目的冠军含金量也许并不高，但带来的后期商业效益是专业比赛无法比拟的。陈烁在录制节目时就跟其他几位高人气选手一起拍了冠名商的广告，到了后期，还有好几条单独的广告。

一下子就还清了家里的债，还有了几十万的存款。陈烁把钱都给了妈妈，让她看着租个大点的店面，再装修一下。

他自己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摩托车也是广告商赞助的，陈烁开着挺顺手，就用它做了代步工具。

来俱乐部门口看他的粉丝越来越多，陈烁每次都会跟她们鞠躬：“谢谢大家，快回去吧，挺冷的。”

然后得到更大声的尖叫。陈烁实在不知道她们在叫什么，只能再鞠躬，于是又引发新一轮的尖叫。

到后来队员们都调侃他：“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我们大明星来了！”

陈烁就笑，跟以前一样，认真训练，最后一个走，走之前拖地。

开春之后，丁教练递给他一个新的头盔：“国家队寄来的，邀请咱俩一起去。走吧，去更大的舞台！”

国家队的训练比俱乐部的更加正规和严格，陈烁适应得很快，没多久就融入了新的队伍。

丁雷还是他的教练，不过暂时是以副教练的身份协助主教练。

陈烁晚上加练时丁雷偶尔也会留下来指导一二，然后再蹭个车回家。

“你能不能换个四轮的？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早晚得被吹成中风！”丁雷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拍拍陈烁，“走着！”

刚下了雨，路面有点滑，陈烁开得不算快，把丁雷送回家后，又掉头往回开。

开到一个丁字路口时，路边突然冲出一只小狗，一个小朋友紧跟着冲出来，一狗一人跑到了马路中间。

陈烁急刹车，为了躲避他们，猛地往反方向打了一下车把，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由于下雨，没能稳住，摩托车在地上转了两个圈，陈烁也被甩了出去，在满是积水的路面上滚了好几米，后背撞在路边停着的汽车车轮上才停下。

身上很疼，陈烁趴在积水里，努力地举起左手。

小金锁还在。

他松了口气，把左手腕贴在胸口上，闭上了眼。

“有人出车祸了！快打120！”

比值夜班更讨厌的，就是值急诊夜班，而比值急诊夜班更讨厌的，就是值下雨下雪天的急诊夜班。

今天下雨，顾魏值班，急诊夜班。

一晚上忙得像个陀螺，九点多屁股才挨着凳子，点的轻脂餐放在办公桌上，他也一口不想吃。

“怎么样，有没有点回归本院节奏的感觉？”邱铭一屁股坐在顾魏身边，转了转脖子，伸手就去拿他放在办公桌上的外卖，“没胃口是不是？放心，我替你解决。”

顾魏白了他一眼，倒是没阻挡他拿走自己的外卖：“嗯，反正倒你嘴里跟倒垃圾桶里一样。”

“你这嘴真是，怪不得没朋友。”邱铭把餐盒打开，蹙眉，“你下次能不能点个红烧肉什么的，别老整这些草？”

顾魏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还用得着吃红烧肉？自己就挺像块红烧肉的了。”

“大哥我这是标准身高标准体重好吗？非得跟你一样瘦成纸片人才不是红烧肉？你那是病态审美好吗！”邱铭化悲痛为食欲，塞了一大口沙拉。

顾魏划拉了两下手机，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窗户上，搞得他有点烦，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邱铭知道他这是又要犯病了，急忙起身把窗户关严，尽量隔绝外面的雨声，他跟顾魏是本硕博八年的同学，本科时期还是同班同寝，但在上学时并不熟——因为顾魏不住校，大学男生宿舍那种脏乱差，是一眼就能逼疯顾魏的程度。

“有时候我真挺不理解你的，这么洁癖，又听不得一点噪音，干嘛非要学医呢？以你当初的高考成绩，想报什么院校学什么专业都可以吧！”邱铭坐回椅子上，继续吃草，“是受你外公的熏陶，从小立志要救死扶伤？”

顾魏的外公是中国神经外科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头衔一大堆，退休前是他们Z大一附院的院长——当然，顾魏博士毕业进入Z大一附院时，他外公已经退休很久了，当时的院长，是顾魏的舅舅齐明宇，同样也是一位外科牛人。

简单来说就是，顾魏的舅舅当了院长，不是拼爹，是凭实力。

顾魏毕业进入Z大一附院，不是拼舅舅，也是凭实力。他面试时根本没跟他舅说，他舅知道了也压根没管他，俩人在医院里很默契地装不认识，知道顾魏身份的，全院也没几个人。

邱铭算一个，因为他是在顾魏从一附院本院神外被贬到本院急诊之后，又和他一起被贬到分院急诊的。

具体因为什么，邱铭不想回忆了，总之顾魏是主犯，他是从犯，在病人家属无理取闹顾魏站出来以一对三，把对方三人怼得差点脑溢血开始撒泼耍赖之后，他没忍住加入了战场。

事后两人均拒绝道歉，被发配到分院急诊科轮转。

走的那天，邱铭望着庄严壮丽的本院大门泪眼婆娑：“你说咱们还能回来吗？”

顾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齐明宇是我舅，亲的。”

邱铭差点就扑过去抱顾魏大腿了，感觉自己这一遭真是因祸得福，从此变成了有后台的人！

为什么非要学医，顾魏也这么问过自己。

结论是大概真的是受外公的影响。

外公在他眼里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也是最好的人。他救了那么多的人，用手术刀这个法术，一次又一次地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人。

很酷。顾魏也想做个这么酷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看起来很酷的外科医生，在拿起手术刀之前，和放下手术刀之后，要做多少琐碎的，一点都不酷的工作，要面对多少无法沟通的，甚至蛮不讲理的患者和家属。

“去到最乱最忙的地方接一接地气，看看中国医生都是怎样工作的，又应该怎样工作。”顾魏从本院神外被调到急诊时，外公这么对他说。

“你要是不明白沟通的重要性，那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好医生，哪怕你的技术再牛。”顾魏从本院急诊被调到分院急诊时，舅舅这么对他说。

顾魏听了，也觉得他们说得有点道理，但坚决不改。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每个医生有每个医生的风格，一定要如沐春风和蔼可亲不厌其烦忍者神憋，才是好医生吗？

顾魏不这么认为。

能治好病的，才是好医生。

可这些话，说起来太麻烦了，顾魏懒得说。

于是他带着一点不耐烦的表情，回答邱铭：“我喜欢拿手术刀，不行吗？”

“行啊，那您就为了拿手术刀忍着点儿呗。现在天天清创缝合，您爱的手术刀在哪儿呢？”邱铭叹了口气，“您这降级的速度，从本院最牛的神外，到本院谁都不想去的急诊，再到但凡有个硕士以上学历都不想来的分院急诊，这样下去……”

顾魏不想听他叨叨，直接打断了他：“这样下去，我就只能去医务科做科长，处理医院所有不公正的投诉了。”

“……”邱铭在心里默念皇亲国戚惹不得，诚恳建议，“那我觉得医务科太屈才了，您应该考公检法系统，去做法官。”

顾魏点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的话，谁来发展医学事业，开展医疗技术呢？”

“……”邱铭被彻底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医生！来一下！有个车祸急诊！”护士敲了敲门，扔下这句话之后又急匆匆地跑了。

急诊科里的每位医护人员，脚下都自带风火轮。顾魏应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医办室。

“头部无明显外伤，意识清醒，血压心率正常，无休克症状，右前臂疼痛，怀疑骨折。”跟120车出诊的医生跟顾魏交接病情。

顾魏点点头，走到急救车前，肉眼观察了一下患者——二十左右的小伙子，身上湿漉漉的，脸上有干了的泥污，手上的擦伤已经处理过了，包着纱布，还在渗血。

初步的诊断和救治在救护车上已经做过了，顾魏交代护士：“先推去做CT吧，排查一下有没有内出血，再拍个平片看看右臂，你们先去，我下医嘱，通知家属了吗？”

护士还没开口，急救车上的人先开了口：“医生，我没事，可以先不通知家属吗？我怕吓到我妈。”

还挺懂事。顾魏凑近了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口齿清晰，眼神也很清亮，问题应该不大：“小蕊你先推他去影像科吧，具体的回来再处理。”

顾魏说完，准备回医办室等影像结果，躺在急救车上的男孩却忽然开了口：“医生，你长得好像我的……一个朋友。”

嗯？顾魏脚下顿住，有些匪夷所思地转过身——用这种方式跟他搭讪的，他也不是没见过，但被躺在急救床上病情未知，还用这种方式搭讪的，他真是第一次遇见。

小小年纪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顾魏没搭理跟他搭讪的小男孩，对护士方小蕊使了个眼色：“推走。”

CT结果没事，平片结果显示右侧桡骨轻度骨裂，没有移位。

问题不大，处理一下外伤，固定一下胳膊，静养就好。

顾魏关掉影像图像之后又往上拉了一下，扫了一眼患者信息：陈烁，24岁。

看着像个未成年，竟然是本命年，怪不得犯太岁。

顾魏起身往处理室走，陈烁已经被推回来了，小蕊正在试图帮他换病号服，他拽着自己的卫衣不肯松手，嘴里重复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这会儿倒又害羞起来了。

顾魏走过去对小蕊伸出手：“给我吧，你去准备石膏跟夹板。”

小蕊把病号服递给他：“需要联系骨外科来会诊吗？”

顾魏一脸的怀疑人生：“看个片子上个夹板还需要叫骨外会诊？我值的是个客服班？”

“我错了我错了，忘了今天值班的是全能顾医生！”小蕊急忙滑跪，退出了处理室。

顾魏没好气地看向陈烁，陈见他看过来又开始发呆，呆了好久才想起来问：“我是骨裂吗？”

顾魏挑了下眉：“可以啊，都能自己诊断了。”

陈烁笑了笑：“以前骨折过两次，比这次的疼。”

“你干吗的？”顾魏起了一点兴趣，“飞车党啊？”

陈烁摇摇头：“跳街舞。”

顾魏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不像，感觉你像个打乒乓的，还是国家队的那种。”

他说这话不是在夸人，纯属在吐槽陈烁穿得不够潮，中规中矩中带着一点土气。

陈烁却又笑起来，看起来有点腼腆：“啊，我是国家队的来着。”

说你胖还喘上了，顾魏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举了举手里那套病号服：“换吗？不强制，主要是怕你衣服湿了穿着难受。”

陈烁捏着自己卫衣的下摆：“外套湿了，里面这个不太湿……”

“那你随意吧，等家属拿了衣服过来换也行。”顾魏把陈烁右边的衣袖拉了上去，“等下这里要打石膏上夹板，至少六周不能活动。你还有哪里有擦伤吗？我帮你处理一下。”

“没有了，就手背上有，刚刚在救护车上处理过了。”陈烁的眼睛一直盯着顾魏的脸，抿了抿嘴，又说了一遍，“医生，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又来了，贼心不死是吧？顾魏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烁：“戴着口罩你也能看出来像？”

陈烁看着眼前医生的眼睛，有点出神：“眼睛很像……不过你的眼睛更长一点，他的更圆一点。”

顾魏没忍住，这次真的把白眼翻了出来，反正处理室里没有监控也没有别人，他干脆扯下口罩，对着陈烁冷冷一笑：“还像吗？”

陈烁彻底呆住了：“更像了……”

凭他这女娲炫技的相貌，谁能有这泼天的福气，跟他长得像？顾魏反正是不信，他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陈烁好几圈，看起来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小伙子，套路还挺多。

只可惜，对他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还能被人套路了去不成。

顾魏把口罩又戴了回去，不紧不慢地说：“那要这么说的话，你也挺眼熟的，长得像我家电梯上贴的啤酒广告上的那个人。”

“呃……”陈烁用左手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是勇闯天涯的话，那应该……就是我。”

“……”

装逼犯吹牛皮顾魏能怼的他满地找牙，但看似腼腆乖巧的老实人吹牛皮，顾魏是真的有点无言以对了。

行，留着你，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招，能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