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未完缮的清心祠前的宫道上。

宋商安推着装满酒酿的小木车，寻了个避光的地儿摆起了酒摊。

“来来来，走过路过别错过，上好的佳酿喽！不要九九八，不要八八八，只要一百文！佳酿限量，卖完为止！”

宽敞的宫道对面便是清心祠的工地，几十名奴隶在皇宫禁卫的监管下施工，宋商安坐在道边叫卖，显得格外惹眼，很快便引起禁卫的注意。

“哎哎哎，你是哪个宫里的？这里是宫祠重地，谁允许你在这儿卖酒的？”一名留着胡子的禁卫领着一众手下将宋商安的酒摊围住。

宋商安一眼认出他便是那日入宫时和萧正安交接囚犯的禁卫领头孙质。

他当即打开面前的两坛果酒，倒入几只空碗中，酒香四溢，酒色剔透。

“我是敬事房新来的，见几位大人为太后修缮清心祠辛劳，便酿了些家乡的美酒犒劳犒劳各位，大人们尝尝？”宋商安俨然一副诚恳体贴的模样招呼道。

“这是何酒？颜色竟如此奇特！”孙质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酒坛，被碗里一红一青的颜色所吸引，有些好奇，端起其中一碗品了品，面露惊喜：“味道闻着也如此香甜！”

宋商安一拍木车，车上的酒碗震了震，他激动道：“孙大人好眼光！这两种酒乃是我家乡有名的果酒，由新鲜水果酿制而成，您刚才喝的那一碗是苹果酒，一百文！”

宋商安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示意孙质拿钱。

孙质本有些犹豫，但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实在诱惑，他忍不住，直接掏出了一两银子，大手一拍，“给我拿一坛！”

宋商安只是扫了一眼银两，将它推了回去。

“你这是何意？”孙质疑惑道。

“抱歉，孙大人，我这儿酒酿有限，每人每日限购两碗，大人若是真喜欢喝，可以帮我在宫里宣传一番，日后大人再来喝酒，我只收您一半的钱，如何？”宋商安将孙质拉到一边，小声商量道。

若是面前有一面镜子，他定能看到自己脸上和陆弋一般无二的奸商笑容。

他知道孙质在宫中交友甚广，这招饥饿营销他是最合适不过的辅助人选。

果然，人性的弱点便是贪图小便宜。在听到宋商安愿意只收一半酒钱时，孙质想也没想便痛快答应了。

在孙质的帮助下，这些日子宋商安的酒酿生意在宫中做的如日中天，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般揣进他的兜里，短短几日便赚了十几两银子。

他抱着鼓鼓囊囊的荷包，美滋滋地躺在床榻上。这几日他每天早出晚归，泡在小厨房和偏殿研究酿酒，几乎将陆弋的事抛在了脑后。

隔日上午，宋商安将脸上重新易容了一番后，准备再去宫道上卖酒，不料推开房门，迎面便见石公公早早候在了门外。

“石公公？”

“小宋大人，陛下要见您。”

“见我？”

宋商安有些惊诧，试图从石公公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但可惜，这老头儿脸上的褶子太多。

猜不出陆弋又想做什么，索性便不猜了，他顺手关上房门，跟随石公公前往陆弋的书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陆弋的书房，白色的纱幔自敞开的窗门垂下，窗边养着几棵星星零零未开苞的雪玲，窗外便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池水。

此刻屋里倒是比以往热闹。陆弋坐在书案前，裴成之和胤欢则站在一侧，三人气氛格外压抑。

宋商安瞥了一眼陆弋面前的几坛酒酿，瞬间了然发生了什么，他一改往日，规规矩矩的向三人行礼：“小臣见过陛下、军师和胤监祀。”

裴成之朝他微微点头示意，而一旁的胤欢则似乎对他保持着莫名的敌意。

“这些酒可是你酿的？”陆弋端坐正位，语气听不出喜怒，一双眼睛仿佛要将宋商安从里到外看个透。

宋商安硬着头皮肯定道：“回陛下，确实是臣所酿。”

“你倒是真敢承认啊！”胤欢饶有兴趣地绕着宋商安转了两圈，突然弯腰贴近他，那双狡黠的眸子死死盯着他的脸，啧声感叹道：“真是可惜啊，我还以为酿出如此好酒的人也是个美人呢，没想到竟是这般丑陋平庸的一张脸。”

说着，胤欢竟要伸手探向宋商安的脸，宋商安心中一惊。

突然，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胤欢，需要朕再提醒一下你的身份吗？”

陆弋冷着脸，身上散发着十足的压迫感，牢牢锢住胤欢停在半空的手，胤欢脸色难看，试着挣扎，却挣扎不开。

这时，又一只手覆在了陆弋的手腕处，却只是轻轻的，毫无力度。

“陛下，正事要紧。”裴成之云淡风轻地提醒道。

两人视线相对，气氛好似有些剑拔弩张。

宋商安看着这三人，总觉得这屋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压抑不适。

陆弋垂眸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商安，捏住胤欢的指尖微微加了些几道，随后猛地撇开了他的手，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坐回了椅子上，俯视着宋商安，盘问道：“谁教你的酿酒？”

宋商安知道，他们这是认出宋家的酿酒技了，在试探他的身份，但经过这一番问话，想必他们暂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怀疑。

他只能拼一把了！

“是臣多年前去青莲寺求愿时，偶然遇见的一位小师傅所教，陛下和两位大人若是喜欢，臣可以再多酿一些。”宋商安一边说着，一边暗中观察着陆弋的反应。

他是故意在陆弋面前提到青莲寺的，先入为主，为的就是想试探他，说不准能找到能缓和他与原主关系的办法。

可让他失望的是，陆弋在听到这话时，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胤欢很是古怪，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字。幸亏宋商安信念感强大，坚定回视了回去。

裴成之的视线在宋商安和陆弋的身上来回，突然笑道：“看来是臣等多虑了，还以为是前相府的那位宋公子潜入宫里了，既然是一场误会，那臣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军师不急，”胤欢叫住裴成之，随后向陆弋请示道：“陛下，即便此人不是宋商安，却也与那反贼有过接触，谁知道除了酿酒，宋商安还告诉他了什么，万一两人是同伙，陛下安危难测啊。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不如直接杀了此人！”

宋商安心里忍不住咒骂：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心肠如蛇蝎！

他连忙伏在地上，颤抖着身子，道：“臣对陛下绝对是忠心耿耿，与那和尚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当时并不知晓他就是宋家余孽啊！恳请陛下明鉴！”

陆弋低了低头，用脚踢了踢边上的酒坛，随后一脚踩在酒坛上，将酒坛当作了踮脚的工具。

他挑眉说道：“监祀言之有理，但朕不想杀。”

“为何？”胤欢脸色变了变，转瞬间似乎猜到了什么，阴阳怪气道：“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才，陛下不舍得杀他，难道说是因为……”

“他欠了朕八十五两黄金，杀了他，你来还？朕的御桶，你来洗？”陆弋椅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言语间一股威压感蔓延开来。

胤欢一时语噎，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向裴成之投去求助的眼神。

裴成之低头浅笑：“阿欢不会说话，陛下莫怪。”

接着，他又转向宋商安，“狗蛋大人，今日是我家阿欢莽撞了，他日有机会可以来军师府，本军师亲自向你赔礼道歉。”

狗……狗蛋大人？

宋商安险些被这个称呼呛到口水。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抬头笑了笑，余光目送胤欢满脸不甘心的跟着裴成之告退，轻轻松了口气。

不曾想，他的小动作都被陆弋看在眼里。

他敲了敲桌面，将宋商安的注意引了过来，“你这奴才几次三番挑战朕的底线，该不会真的以为朕会为了钱不杀你吧？”

宋商安委屈巴巴地低头绞着衣角，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道：“臣知道陛下并非如此肤浅之人，臣这么做也是因为陛下这几日一直躲着臣，所以想用这种办法引起您的注意，臣知错了。”

说着，他竟还真的掉起了眼泪珠子。

陆弋懵了一下，下意识坐正了身体，一闪而过的慌乱无措。

“朕何时躲着你了？”

“陛下分明就有。”宋商安小声嘟囔着。

陆弋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口气，正色道：“算了，你若是不想死，日后便不许再在宫里卖这些东西。”

“是。”

宋商安有些意外，今天太阳果真打西边出来了，陆弋竟没有为难他半分！

看来自己的第一步计划成功了，陆弋上钩了！

他按耐住内心狂喜，正要谢过陆弋告辞离开，又见陆弋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宋商安愣了愣，犹豫着也伸出手，试探着放在了陆弋的手上。

陆弋：“……”

“啪”！

陆弋反手一巴掌拍开宋商安的手，“朕要的是银子！”

“你在朕的地盘上，用朕的东西酿酒卖，你赚的那些银子也算有朕的一半，朕收你些税银不过分吧？”

宋商安看着陆弋那张写着“奸商”两个字的脸，心里仿佛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勉强挤出一抹笑，颤抖着手掏出怀里的荷包，一阵肉疼，咬牙切齿道咬牙切齿道：“不……过分！”

陆弋从荷包里挑了两颗最大的碎银，拿在手里盘着，满意道“退下吧。”

“谢陛下。”

宋商安捏着衣袖，感激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过身便换了一副嘴脸，铁青着脸色，无声地骂骂咧咧着离开。

看着宋商安的背影，陆弋唇角不自觉微勾。

就在这时，石公公碎步匆匆走进书房，陆弋瞬间收敛了笑意，恢复了以往不近人情的模样。

“陛下，小宋大人卖出去的酒大多都被回收回来了，老奴已经知会宫里所有买过酒的人保密此事。”

“嗯，知道了。”

陆弋漫不经心地拎起一坛米酒，倒在了酒碗里，然后端起酒碗凑到鼻前闻了闻。

“这酒，还是和以前一样。”

陆弋有些出神，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酒碗，指尖摩挲着碗的边缘，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一旁的石公公像是闻到了什么，原本咧着的嘴忽然收了回去，他盯着酒坛上已经风干的污浊，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老奴闻着这酒坛子的味儿……怎么有点儿像是……”

“别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