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体漆黑的商务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车内,云程并不言语,默默侧头看着窗外夜景。
繁华,而又虚空。
脑袋里,不断闪回着半个小时前与阮鹤庄重逢的画面。
互相道完“好久不见”后,云程看到阮鹤庄眯缝起双眸,似乎是很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没怎么变,还和以前一样。”
如此糟杂的环境,周围人来人往。
既不隐蔽,也不庄重。
既不适合重逢,也不适合叙旧。
还好,也没叙旧…
听到阮鹤庄那样说,云程不由好奇在他眼中,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儿的。霎那间,云程脑海响起一道声音,仅两秒钟,他就开始拼命摇晃脑袋,想要甩掉。
一秒,两秒,三秒。
云程右手扶住太阳穴,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闭着眼睛,所以听觉格外灵敏。他先是听到一声脚步,等到微眯开双眼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将他笼罩。
阮鹤庄靠的他更近了些,手悬在空中,将落未落,最终还是垂了下去。阮鹤庄深深看他一眼,问道:“你没事吧?”
云程感受到压迫,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说“没事”。云程觉得今日不宜重逢,不宜叙旧,不宜见到阮鹤庄。他静了两秒,随即对上阮鹤庄探究的目光,声音寡淡,甚至还有些喑哑:“抱歉,我的经纪人还在等我,再见。”
阮鹤庄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再见。”
听到回复,云程便转身快步离开。
云程尽量不表现出落荒而逃,但仍然显得十分狼狈。
想到这,云程毫无察觉的拿右手拇指与食指对掐起来,方菲看到“啧”了一声,边大力拍了下他的手,边说:“别伤害自己。”
四年前签下云程的时候,方菲就已从云程口中了解到他有多年抑郁史,云程当时还好心劝她慎重考虑签约事宜。但方菲几乎没做犹豫,义无反顾的签下了云程。
方菲喜欢云程眼里的纯真。
即使多年过去,仍旧保留无损。
云程松开手,笑道:“不疼的。”
方菲本想着作为大家长要再好好训斥训斥云程,但一看到云程那副天真的表情,瞬间哑火。方菲默默叹口气,恰巧这时她的手机屏幕闪烁了一下,她打开来看,是刚刚在晚会上结识的编剧廖菘蓝女士发来的消息,仅一条,内容是——静待佳音。
方菲总算是想起正事儿了,眼睛亮了亮,内心又隐隐有些担忧,侧了侧身子对云程说:“云儿,有个年代电影在筹备中,电影编剧很有名的,廖菘蓝女士,你应该听说过的,她有意向让你参演电影男主角。”
按照惯例,云程先问:“什么类型片?”
该来的迟早要来,方菲心一横,说:“…文艺片。”
云程摇了摇头:“菲姐,你知道的,我不想再演文艺片了。”
五年前的那部《叹息河》,虽让他名利双收,却也使得有所好转的病情急转直下,突然加重,经历了为期半年的物理治疗,云程才渐渐稳定下来。也就是那时候,他签在方菲手上,开始正式的走演艺之路,但也明确表示过,以后不会再演文艺片了,无论哪种题材,通通不予考虑。
方菲总觉得云程固步自封不是件好事,这些年,除了最佳新人奖,云程虽一直有戏拍,也在前两年凭借一部谍战片《黎明前》入围过一次金钟奖最佳男配,但总归是再没有权威的奖项傍身。
而这次廖菘蓝所跟她提及的项目,方菲听说业内有多家公司在积极争取对接,传言剧本有望冲奖。
况且在与廖菘蓝的言谈间她能感觉到,这个作品并不同于《叹息河》如此压抑,反而充满时代色彩。是个好机会,方菲认为。她从业近二十年,带过大大小小的明星,看不错的。
方菲闻言,苦口婆心劝道:“云儿,先别急着拒绝嘛,刚才我同廖编剧在后台交流过,她向我笼统介绍了一下剧情梗概,大概讲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个唱昆曲的少年郎的励志故事,蛮有新意的,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姐认为有冲奖的可能。当然,这是次要的。”
…昆曲。
云程想起他妈楚曼黎生前最爱听的那首昆曲经典名剧——《牡丹亭》。他很早听他妈说过,他爸和他妈第一次见面是在海城爷爷奶奶家安排的相亲宴上,据说当时那场面他爸他妈大眼瞪小眼的颇为尴尬,恰好客厅的电视机上正播放着昆曲名剧,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时”,他妈就稀里糊涂的爱上了他爸。
小的时候云程听到那首昆曲的次数还不算多,直到在后来,他妈楚曼黎病重之际时,每在傍晚时分,他妈卧室内的梨花木梳妆台上放置着的一台棕色老式收音机里,便会准时发出声响。
云程只觉得好听,但记不甚清太多的唱词,唯有一句,他记得很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每每听到此时,云程坐在床边,总能察觉到他妈眼角噙着的泪,他妈明明生着一张看上去刀枪不入坚硬无比的脸,那一刻却像是要碎掉。
云程那时不懂楚曼黎的反应,他只是一味的难过,盲目的害怕,害怕失去他的妈妈。
不过不出三个月,他就全懂了。
那时,他妈已经不在了。
云程仍陷入回忆中,面色看上去有些动容。
方菲见状,赶忙又说道:“这样吧,我跟廖菘蓝那边洽谈洽谈,问问方不方便先将一部分剧本拿给我们阅读一下。若是你看了剧本后不动心,没想法,那我就想办法给你拒了。”
云程有些困了,身体向后座靠了靠,眯起眼睛,无可无不可的回了句:“好吧。”
隔天,温暖的午后。
云程最近一段时间除了昨天那场颁奖晚会,没别的行程,怡然自得的拿着花洒在阳台浇花,随手再擦擦绿植。云程喜欢这样的独处,很自在。
不过很快,这份宁静时光就被打破。
在云程蹲下擦拭绿植的间隙,门口响起密码锁启动的声音,接着大门打开,再关闭。
方菲拿着剧本来了。
她一边在玄关处换下鞋子,一边喊着云程:“云儿。”
云程听到招呼,放下手中的湿巾,在阳台洗了洗手,然后便去开放式厨房给方菲泡了杯咖啡。
方菲在吧台坐下,大口咽下味道浓烈的意式浓缩,她喝咖啡的模样可不大优雅,像她本人一样,大大咧咧的。边喝边将剧本推向云程,说:“这是剧本初稿,你仔细看看。”
云程也给自己泡了杯,抿了一口,扫见封面上的字——归途。
归途。
万水千程,终有归途。
云程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又说不上来,只说:“行。”
方菲捏起吧台上的草莓吃了起来,她心情不错,直言道:“我看廖菘蓝那边对与咱们合作意向很大,看剧本这事儿,我本想着委婉一点的提,结果那边很痛快的就直接把初稿全给了,诚意满满呐。”
云程仍觉得事有蹊跷,可具体蹊跷在哪儿,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得先说:“我先看看剧本再说吧。”
方菲点头表示赞同,说:“不着急,这个电影距离开机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主要演员倒是定的差不多了,但投资方那边还在定夺导演。”
云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翻着剧本,话是一句没听进去,剧本里的字也是一个没入了眼。过了好一会儿,前言不搭后语的来了句:“我倒还真没演过几个主角,也没什么商业价值,廖编剧满意,投资方那边能满意吗?”
“这是后话,”方菲宽慰他,回了回手机上的消息,又说,“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顺带研究研究本子,再有别的活动啦通告啦我都给你推掉。姐公司还有事儿,先走了。”
云程一路将方菲送至玄关处,应承着:“知道了菲姐。”
送走方菲后,云程并没刻意急着去看剧本,反而又跑去阳台,拈起湿巾继续擦拭起绿植。忙完后,又去厨房简单做了个汤面,吃完又刷完碗,才拿起吧台上的剧本走进书房。
夜深人静,才适合潜心阅读。
云程整整在书房内坐了三个小时。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边远小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在寒冬腊月里被遗弃在戏院门口,被戏院老板捡到时婴儿早已冻得面颊发紫,戏院老板赶忙将婴儿抱进门,随后在婴儿单薄的衣衫里上下翻找了一通,只摸到一个铝制铭牌,上头写着俩字——“照阳”。
连姓都没有,后来跟着戏院老板姓,也就是他师傅,姓杜,杜照阳。
于是便开始从小学唱昆曲,挨打挨罚家常便饭。再大点登台演出,生父母找上门来闹事,被初恋抛弃,师傅离世,独当一面,传承招牌…
剧本到此戛然而止。
还欠缺一个落幕。
但很显然的,这是一个关于主角成长的电影。
很平淡,平淡的略显乏味,缺乏戏剧性的大起大落,可剧本里所描绘的一帧帧一幕幕,都透露着一股淡淡的悲情苦涩。
这种滋味,云程在往前拿到手的剧本里,是从未体会到过的。
况且,它叫“归途”,为什么叫归途呢,哪里有归途呢?照阳不是从始至终都在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吗?
云程不明白。
怀着诸多的疑惑,他又重读了一遍,仍旧不知所以然。随着他将剧本的最后一页彻底合上,云程的内心也荡起些小小波澜。
犹疑片刻,云程拿起一旁的手机,然后给方菲拨去电话,大约等了十几秒钟电话才被接通,然后,不待方菲说话,云程直接开门见山,说道:“菲姐,我想接下这个角色。”
“云儿,想好了吗?”方菲确认道,她一向还蛮尊重云程的决定,给他很多自由选择的权利。
入行五年,云程觉得这些年间最幸运的一件事不是拿多少奖挣多少钱,而是四年前签在方菲的经纪公司,成为她旗下的艺人。
“想好了。”云程下定决心。
方菲回道:“好,那我就尽快联系廖菘蓝那边,商量一下签约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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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