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自大牢回来后,便一直神情恍惚。婆婆几次夜里来给他掖被子,都看见他守在窗口,呆呆地望着夜空。他安静时,就像一尊易碎的瓷器,月光下白得透明,好像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小傻子,变得愁思无限,轻轻一眨眼,落出一滴晶莹的泪来。
张小凡几乎不再说话,日复一日地坐在房中。百里府被御林军围成了铁桶,连采买都需要写好了单子,由守卫去买,郎中更是请不进来。这时再也瞒不住百里老夫人了,她命人把院子里的厢房收拾出来,让小凡随着自己住,亲自看顾他。
在大理寺查明真相前,所有人能做的,都只是“等”。倒是小厮不断传话进来,说张思明将军因擒叛贼有功,回京路上竟受到官员跪拜相迎,风头无两。
老夫人听后,询问小厮:“张将军还有几日进京?”
“原本前日就该到了,但一路上夹道欢迎者众多,将军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大约会在明日进城。”
老夫人颔首:“你去把府中所有人都叫来,让管家清点府库,把能用的兵箭都找出来。”
小凡闻言,愣愣地看向她,唤了声:“阿娘……”
“还记得二郎同你说的吗?”
小凡点点头。
“相信二郎,他会活着回来的。”老夫人握住小凡微微颤抖的手,“也要相信阿娘,可以保护好你。”
小凡用力地点头,他站起来道:“我也会保护阿娘。”
为迎接张将军回京,圣上于凌夕台设宴。大理寺审案多日终有结果,大理寺卿已于午后进殿,向圣上禀明真相。朝野皆在猜测,处决叛贼的圣旨多半将在犒赏张思明的宴席上昭告天下。镇国将军府满门荣耀,全然忘却了还有个孩子被关在百里府中受苦,甚至还打算亲手把女婿送上断头台。
两家大婚时十里红妆的胜景还历历在目,如今百里府内却是一片惨淡。府中众人皆严阵以待,百里老夫人端坐太师椅,身边站着一身便装的张小凡。
有下人小跑至镇国将军身旁,附耳低声言语了几句,只见将军轻蔑一笑:“怎么,到时抄家的圣旨下来,百里府还想带着那三兵两卒的家丁抗旨不成?负隅顽抗,不用理会。”
侍从还要再说,镇国将军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他下去:“有思明在,有张家数万大军在,还怕一个老媪和傻子不成?”
侍从只得退下。
凌夕台上觥筹交错,镇国将军府众人同朝廷重臣早已等候于此,只等张思明到场后开席。只见一身戎装的张小将军将佩剑交给侍从,大步行至凌夕台下,单膝下拜:“臣张思明,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圣上抚掌大笑:“爱卿快快请起。”与皇后相携步至台下,“从漠北道神都,这一路舟车劳顿,爱卿辛苦了。”
张思明被圣上亲自扶起身,再拜道:“为了黎民百姓,臣——”
话音未落,图穷匕见,只见他指尖银光一闪,御林卫首领大喝:“护驾!”
“躲到我身后去!”百里老夫人劈手夺过家丁手中的剑,横在身前,单手拉住微微发抖的小凡。
天色已暗,无数跑动中的火把却点亮了神都的半片天。府门外杀声震天,兵刃交接间传出幼童无助的哭喊,还未等来抄家的圣旨,兵变已至。多日来始终守在百里府外的御林军率先拔剑而出,严密地护住了百里氏的府门。
老夫人抓紧了小凡的手:“如果外面防不住了,你就随管家进密道,先逃出去再说。”
小凡固执地挡在老夫人身前:“阿娘和我们一起走。”
“我在,才能多牵制住他们。小凡,你听话,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能结束在今天。”
“听不懂”,小凡道,“反正我不走。”
御林军再神武,也不过区区几十人,矗立在门前,与活靶子无异。与其耽搁在此,不如拼杀出去,救更多的人。老夫人命人打开府门,带领家丁且战且退,命管家带走小凡后,对门外的御林军喊道:“百里府尚有一战之力,诸位先赶回宫中护驾!”
御林军道:“圣上命我们在此,就是为了保护老夫人和少夫人!”
老夫人看着小凡被管家拖走的踉跄身影,淡然笑道:“你们保护我一个老媪做什么呢?我自有我的命数。听见孩子们的哭声了吗?来不及回宫的话,去救他们吧。”
张小凡会被带进密道,里面有足够三日的饮食,等叛乱平息后就可以出来,她很放心。
御林军已杀出重围,余下的家丁在抵抗叛军。老夫人看着已至眼前的利刃,在寒光映照下含笑闭上眼,她想,此生最后的遗憾,便是无缘再见儿子一面。
“哐啷!”她一惊,只见去而复返的张小凡泪流满面地劈开叛军的剑,巨大的冲力震断了他手中的木棍。叛军似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张小凡,看对方颤抖不止,吓得泪珠糊面,冷笑着还要再挥剑,“噗嗤”一声后,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已被贯穿的腹部。
滴血的剑身被骤然抽出,叛军蓦地倒下,露出身后双手执剑的百里二郎。
英勇神武的百里二郎脸色煞白,看也不敢看地上被他亲手处决的尸体,一手拉过还在因恐惧而流泪的小凡,另一只手扔了剑扶住赴死被阻的母亲,带着两人向后院拔足狂奔,很是果决地喊道:“快跑啊——!”
张小凡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夫君拎着后脖颈子塞进密道。百里二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没受伤吧?”
二人皆摇头。
百里弘毅松了口气:“那便好。我带来的人足够捱到反贼被擒,你们在这里躲好,等我回来。”
“二郎还要走吗?”小凡扯住他的袖子。
百里弘毅回身,在怀里掏了两下,没找到手帕,只得用袖子在小凡的脸上擦了擦。吸干了眼泪,也把他的脸擦得灰扑扑。他没忍住多瞧了两眼,笑道:“等我回来,替你把脸擦干净。”
……
镇国将军,或者说意图谋反,如今已成阶下囚的张将军,最后一次见到百里弘毅,是在死牢。这里曾关押过百里弘毅,如今关了镇国将军府满门。
圣旨已下,张家所有男丁将于三日后,在菜市口问斩。百里弘毅提着食盒,来送一顿丰盛的断头饭。
成王败寇,张将军端坐在瘸腿的矮桌后,睨着眼前仿佛从未认识过的百里弘毅,眼中的不甘、轻蔑、愤怒,一闪而过,徒留平静:“听说我的女儿,不,儿子,张小凡,很擅烹饪,这便是他做来送给父亲的最后一顿?”
“你不配”,百里弘毅将菜摆在桌上,“这是我随便买的。”
“你百里二郎挑的,自然好滋味。”
“是,只是送给野心勃勃的叛贼的张将军,可惜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阿耶死的那天。”百里弘毅倒了杯酒,“你们想刺杀圣上,被我阿耶挡下了。”
“比我想象中早。”张将军一饮而尽,“只差一点,我们就成功了。罢了,都是命数。圣上有真龙气运,有百里延挡箭,还有你百里弘毅替他谋划,把我们都算计进去了。”
张将军自斟自酌:“圣上早已查明围猎时的刺客是我们派的,屡次施压,让我们自乱阵脚,而张家为了替嫁的事,急于威胁你,陷害百里弘辉投敌,再立功洗清刺杀的嫌疑。你们就将计就计,以颁赏之名,骗我儿思明回京,防止他在漠北割据。”
“你们料定思明会在回京时布局,再度刺杀,因此提前部署,一击致命。”
“将军英明,一字不差。”百里弘毅道,“只是一句,错了。”
“哪句?”
“圣上两次遇险脱困,靠的不止是气运。将军棋差一招,更不是命数注定。”
“你是何意?”
百里弘毅起身,低头冷眼瞧着他的岳丈:“圣上仁慈待下,自有臣子忠心耿耿。冲上去挡箭的,不是我阿耶,也会有别人。而将军刚愎自用,为维护自身,不惜残害他人,甚至杀害亲子。其实这一仗的输赢,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百里弘毅不欲多言,说完后信步离开,在即将踏出牢门时,张将军道:“百里弘毅。”
他顿住,并未回身。
“我要杀你妻,你恨极了我,这是应该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忍心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百里二郎只当他还要狡辩:“无论什么原因,你都没资格动他。”
将军大笑:“因为他是个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怪物!哈哈哈哈哈!我错在心太软,其实早就该杀了他这个不祥之人!”
“你说什么?”百里弘毅愕然,什么叫“不男不女”?
“你还不知道?”将军得意地看着他,状若癫狂,“我来告诉你。张小凡,生下来就是个畸形怪异的妖物,他不是男人,更不是女人,他只会给人带来厄运!只有你这种蠢货,什么都不知道,还把他当个宝贝。百里二郎,我等着你被他害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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