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见你盯着海棠良久,便觉得应是喜欢。现下赠与你,海棠娇嫩,以利箭护之。愿小殿下识得乾坤之大,犹怜草木之青。”
修长手指夹起一支箭羽递给他,海棠花正对着晏白木。
花朵离得很近,甚至都能见到花间上滚动的水珠,还有水珠里倒影的人影。
晏白木怔愣了一会儿,往旁边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
又盯着那海棠花许久,才喃喃出声:“给我的?”
萧长风点头。
心头失落的情绪忽然翻涌,被一腔喜意盖住。连着把眉眼都压弯了。
“谢先生!”
晏白木当即眉开眼笑。
对着萧长风拜了一拜,收下那只箭羽,却未将娇嫩的海棠花护在手心中。而是轻轻取下,别在发间,一如幼时。
乌发雪肤的少年头簪海棠,面上笑颜如珠似玉,比桃李春风还要醉人。真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
“簪花少年,小殿下倒是别有一番才情。”
萧长风从马上下来,看见发间的海棠花,纵容一笑。
晏白木只是笑得略显憨傻。
若是萧五在场,怕是要拉着他当兄弟。
晏白玉从人群中走出,怀中却没有一折花枝,显然都是被他拒了。此时见到晏白木发间的海棠花,眉头微皱,疾步走过去,取下放入晏白木手心中。
“若幼弟喜欢簪花,回宫私下再如此。只是如今身处宫外,人多眼杂,难免有心之人将此事告诉父皇,怕幼弟的境遇又要雪上加霜。”
晏白木明白晏白玉话里的道理,但眉目间还是不可避免地笼上一层失落。
待在冷宫本就不如意,出来玩也不如意,当真是哪哪不如意,事事不如意。
手心中的海棠花被捂热,晏白木忽然想到了什么,抓着晏白玉的衣袖,满怀期盼地问:“太子殿下,你可曾记得海棠花?”
“海棠花?”
晏白玉疑惑,可还是将目光放在那朵海棠上。颜色娇艳,可论品相和香气,却也比不上太子府中的海棠树。
总而言之,一朵平平无奇的海棠花,与其他的花朵没什么不同,需要记得什么?
难道今年花农的收成不好?还是花朵的买卖惨淡?又或是某个官员克扣了花朵的利润?
晏白玉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得出,幼弟要他记得什么,便只好摇摇头。
“一朵寻常的海棠罢了。”
晏白木眸光暗淡,“可若是别在发间,它就不是一朵寻常海棠。”
“是了,而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刚才晏白木簪花的模样,晏白玉也看见了,以为幼弟这是有心结,便夸了一句。
果不其然,晏白木眸子里的光影又重聚起来,直直看向晏白玉。双手抓紧晏白玉胸前的衣襟,身子往前倾,脸将要贴在晏白玉的脸上,忽闪忽闪的眸光带着急迫和紧张。
“还有呢?出宫开府—”
“此事还需要陛下准许。”
陛下准许。
「等你及冠,我就带你出宫开府。」
晏白木的手松了,但眸子依旧聚着光。
“如果我及冠了呢?”
“及冠也需陛下准许呀。”
陛下准许。
「等你及冠,我就带你出宫开府。」
手松开了,身子往后退,但眸子还微微亮着。
“你会带我出宫开府吗?”
“若是陛下准许—”
晏白木猛地推开晏白玉,黝黑眸子发狠地盯着晏白玉,几尽嘶吼,“若是陛下不准许呢!”
“……”
晏白玉答不出来了。但答案很明显,若是陛下不准许,晏白木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宫里,待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过活。
都只能是冷宫可有可无的小皇子。
但晏白木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是一个确定的答案,是二十岁就能出宫开府的答案。
而不是一个存疑的问题,一个你不知道如何让皇帝允许出宫的问题!
十五岁的晏白玉,给了九岁的晏白木一个答案。
可二十五岁的晏白玉,却为十九岁的晏白木出了一个难题。
晏白玉没有说出事实,因为晏白木现在的样子有些骇人。
幽黑的眸子暗无天光,又涩又深,像是只压抑痛苦与怒火的野兽。偏偏里面有条又深又长的甬道,尽头是一个锦袍少年的身影。那抹身影,刺得晏白玉脑子有点痛。
可一下疼痛后,什么都没有了。
剩下的都是苦恼,苦恼身为一个太子,他该如何处理好与父皇其他儿子的关系,如何让父皇安心而不警惕,让群臣放心而不反抗。
“幼弟,陛下不会不准许的,晏国没有成年皇子还待在宫中的先例。”晏白玉安慰晏白木。
可这不是晏白木想要的。
如果他就是那个先例怎么办?毕竟在他之前,晏国也没有皇帝讨厌幼子的先例。
晏白木低下头,知道他从太子这里,是得不到他想要的了。
转身孤零零地走到河边,独自坐下,然后将那朵海棠小心翼翼地装进香囊里,贴在心口。
冬末春初,风尚且萧瑟。
晏白木感觉不到,看着他的两个男子却觉得分外刺骨。
“仲期,我似乎伤到幼弟的心了。可我不是陛下,还没有做主一切的权力。”
“怀卿,你也有苦衷,不必苦恼。”
萧长风拍了拍晏白玉的肩膀,安慰他。可脸上陷入沉思,反复掂量“出宫开府”这四个字。
一簇惊声响起。
“啊!”
“有人落水了!”
萧长风立马看向岸边,哪还有晏白木的身影?只有湖面上巨大的波浪。
“幼弟!”晏白玉面上焦急,跑到岸边就要跳下去救人,却被萧长风一把拉住。
面对晏白玉的疑问,萧长风只道:“你是储君,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这里的所有人都要遭罪!”
“可是—”
“我去。”
萧长风话音刚落,就跳了下去。
春初的湖水冰冷刺骨,身上绒毛的厚衣服浸了水更加沉重。在水里潜行,好像拖着千斤的烙铁。水面下昏暗,所幸借着外头敞亮的天光,勉强能看清。
一阵搜索后,终于在一片阴冷地看见一只紧攥着香囊的手。
顺着胳膊向前看,人已经半昏迷了。瞧见他,还能挥手。
萧长风赶忙游过去,拖拽着人使劲往上游。吃力前进的时候,一串水泡在眼前漂浮上去。
往下瞧,晏白木的脸色难看得很。
若是不能及时到水面上,怕是要溺死。可萧长风抬头看了一眼,估摸速度,怕是来不及。
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渡气。
可是……
同为男子,这般实在有辱斯文。
若不这般,小殿下怕真是熬不住了。
一片纠结中,晏白木忽然扯着他的腿往下拉。
“唔——”
呼吸被扼制篡夺,晏白木借了他的力,却是清醒了。
……
“咳咳。”晏白木坐在马车内,裹着厚厚的狐皮,却还是忍不住咳嗽。
马车内燃起温暖的炭火,照得里面亮堂堂的。
萧长风坐在他对面,同样是裹着一层兽皮,见晏白木咳嗽,又往火炉里加了些银丝碳。
“跳下湖是为了那个香囊吧?”
晏白木点头,看着手心里空空的一片,眼中沁出几分水色。
明明他抓住了那个香囊的,为什么不见了?
“香囊于你贵重,可你的性命也同样贵重,下次让侍从太监去,莫要再以身犯险了。”
晏白木没应声,用狐皮将自己的头蒙住,抱着八角紫铜海棠手炉,转过身背对萧长风,权当没听见。
看得萧长风又无奈又好笑。
“大人,太子遣人送来了热食。”
萧三在外面赶车,将一个食盒递入车内。
萧长风接过放在桌子上,打开盒子,姜汤糕点都有,递了一碗到晏白木面前。
“参汤,喝了暖身子。”
“不要。”
晏白木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狐皮里,声音闷闷的。
马车忽然停下,萧长风皱眉,正要询问萧三发生何事,就听见一道温婉女子声音。
“拜见太傅,小殿下,臣女家父刑部尚书,方才无意将小殿下的香囊撞入湖中,这才惹下祸事。特送来赔礼一份,还请小殿下收下。”
“大人,许尚书的马车拦在前面,我们过不去。”萧三隔着一道车帘小声道。
“小殿下,这赔礼—”
“不要!”
萧长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晏白木把狐皮裹得更紧,声音也更闷了。
当事人已经这样说了,萧长风也不再询问。
“萧三,听见了么?”
“是,大人。”
接着便是一阵交谈声,然后马车正常行走。晏白木在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萧长风也是沉默。
马车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书页的哗哗声。
到了冷宫,晏白木就把自己关在屋内,闹起了别扭。萧长风与晏白羽则被关在屋外。
“幼弟,你若想要那个香囊,阿兄再给做几个好看的,好么?”晏白玉在屋外敲门。
没有回答。
“小殿下,什么香囊呀,青环去找,开开门好不好?”青环趴在门上轻声问道。
没有回答。
“不过就是一个香囊,小殿下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竟然还有将太子殿下关在门外,未免有些不像话。”晏非流也来了,摇着扇子侧身站在门外,往里面斜斜一撇。
屋里也没有声音。
离门几步远的地方,萧长风站在梅树下,盯了门良久,转身离开了。
隔着一道房门,晏白木抱着自己,缩在门后。
听着门外的叹声,到最后的安静。
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了。
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丢了一个香囊,不需要这般小题大做。
其实,香囊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海棠。
那朵海棠,是晏白木在花朝节里唯一收到的花,也是晏白玉年少时许下的承诺。
眼下,海棠丢了,晏白玉也忘了承诺。
他以后很难再出宫了。
或许,永远都出不了宫了。
呆在这个偌大皇宫的角落,生老病死,无人问津。
纵是太傅照料他一时又如何,最后也会如屋外这般,悄然离去。
而他,却等不来第二个太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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