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花朝至。
冷宫倒是依旧清冷,除了萧长风等人,倒是没有什么人来。
晏白木也不在意,索性同以前一样。
“大人,这花朝节真的不带小殿下去么?”萧三逮着没人的空隙,拉着萧长风讲悄悄话。
“小殿下……他,我再思量思量吧。”
萧长风欲言又止,因为他实在想不清几月前的那一遭是为何故。萧三不敢与他说缘由,他也无法直接去问晏白木缘由,便搁置僵持住了。
这两个月,两人相处也算是彼此敬重,浑然看不出半分尴尬不适,可最后那一问却扎根在萧长风的心上,令他怎么也忘不却。
“先生,我的字如何?”
晏白木拿着一幅写好的字来给萧长风看,一笔一划,横竖撇捺,与萧长风的字迹极为相像。
萧长风想到初时宣纸上的草虫子,到如今的娟秀字体,其中的艰辛只有晏白木自己知道。
“写的不错。”萧长风批上评语,还给晏白木。
可晏白木仍没有走,睁着一双漆黑眼睛望着萧长风,里面的渴盼如同满月蕴满将溢的光。
“还有什么事么?”
“先生……花朝节,我能去么?”
晏白木睫羽扑闪,刚才萧长风与萧三的话,他都听见了。但还是不死心,便鼓起希望尝试开口。
“小殿下,此次花朝节,陛下也会去。”萧长风微低着头,蹙起的眉夹着无奈。
晏白木明白这话里隐含的意思,陛下一直将他视为心上尖刺,若是见到他,怕也只会和上次一样,落了个打板子的下场。
嘴唇抿起,卷翘睫羽垂落,眸子里的光影噼啪破碎。
他转身回了屋,屋内敞亮,光景如新。书桌案台,床榻椅凳,都被换成上等红木,雕刻上繁复精细的花纹,与两个多月前的阴暗冷宫全然不同。几盆绿植倚在窗台,增添几分盎然春意。晏白木站在那绿植旁,看着院内亭亭立着的梅树。
农历二月,冰雪渐融,万物生出点点绿意,可院中的红梅却隐隐枯败了。
他看了很久,窗外的景致越看越黑,屋内的光越看越暗。
“殿下,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侍从青环劝他。
青环是宫里是小太监,因从前受过萧长风的恩,便自愿到这冷宫来照料晏白木。
“青环,他会玩得开心么?”
“谁?”青环没听清。
“花朝节。”
晏白木没有细说,吐了三个字便躺在床上松软的虎皮上了。
先前最冷的时候,即使夜里裹着厚厚的蚕丝被,晏白木也总是睡不安稳,怕一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没了。后来萧长风听说了,便差人送来这虎皮铺在床上,说睡着暖和。
晏白木听时只失笑,他睡得不安稳并非因为冷暖。
可那一夜,不知为何,晏白木一觉到天明。
从此,夜夜都要枕着这张虎皮。
可今夜,这张虎皮却失效了。
又过了几日,晏白木在冷宫里待得安生,但冷宫外的声响却吵闹得很,不愿放过他。
宣纸上的大字也歪斜一笔。
“青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晏白木蘸了蘸墨汁,头也没抬,重新落笔。
“殿下,今日是花朝节,他们出去踏青呢。”
手下一滑,宣纸上又多了丑丑的一笔。
晏白木写不下去了,搁下毛笔,将宣纸收好,走到院中。悄悄地踩着几块石头,踮着脚尖往冷宫外面看。
只见一条姹紫嫣红的带子飘出宫外,其间的妃子公主不知几许,宫女太监更不必说。
“真热闹啊。”
“想去么?”
“想、不想。”
晏白木下意识脱口而出真实的想法,但反应过来是萧长风,立马板着脸摇头说不想。
萧长风一眼看出晏白木的别扭,哑然失笑道:“想还是不想。”
“不想。”
晏白木跳下去,与萧长风擦边而过,径自回了屋。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萧长风。
显而易见,晏白木生气了。
之前他要去的时候,你回绝;现在又来找他,把他当猴子耍么?
可晏白木还是有点想去。
他第一次知道花朝节这个节日,也想与人去踏青。
但没人愿意带他。
他就像是被隔绝在整个皇宫外,皇宫的热闹繁华不属于他,阴暗冷漠也不属于他。
什么都不是。
“嘭——”后脖上一阵疼痛,整个天地在眼前消失了。
再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冷宫,而是——一片朦胧的苍绿。
“可算是醒来了,真叫我我们等了好久。”锦袍男子头顶金冠,笑如温玉。坐在他身旁看着他。
“我?倒是连兄长都忘了。”
晏白玉手指曲起,勾了一下他的鼻子,鼻子立马痒痒的。
晏白木身子往后倾倒,避开晏白玉的手,惊声道:“你是太子?”
“什么太子?叫阿兄。”晏白玉伸手拉起晏白木。
晏白木这才站起来,得以打量起晏白玉,长身玉立如翩翩公子,和萧长风一样的君子温润,但多了几分华贵之气的浸润。他与萧长风站在一起,一眼便知晓谁是君谁是臣。
“阿……太子殿下。”一个兄字在嘴里打转好久,却还是没能叫出口,反倒让晏白木感到拘谨。
自出生起不曾见过的兄长,忽然叫对方阿兄,这多少有些难为人。
看见这样子,晏白木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但很快振作起来。
“你刚出生时这般小,我抱着你在怀里,生怕你掉了。你那个时候也不哭,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想,这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
晏白玉说的时候,作出一幅抱孩子的模样,可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动作也不比划了。摸上晏白木的头,露出几分愧疚和后悔。
“你现在见我,也是这般想吧:这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
晏白玉的手很大,放在头上符合一个哥哥遮风挡雨的模样,却在这十九年缺失了位置。让一个稚童在冷宫内独自成长。
晏白木拿下头上的手,握在手心里,想起久违的记忆。
“我还记得,幼时曾有个大哥哥来寻我玩,并常带些吃食,可后来却突然消失了。那人,是你么?”
晏白玉倒是不曾记得,他被父皇与太傅管得严,平日事务又多,常忙至深夜,只能嘱咐宫内近侍派人照料幼弟些许,何来的去冷宫?
即使有几次,也是年少时偷跑去冷宫,到最后他被抓起来挨板子。
可后来父皇下了禁令,又令东宫侍卫严加巡逻,他便出不去了。
可幼弟的目光如萤火,令他不敢伤对方的心,便只能违心点头。
倒是一旁站着不动的萧长风,眉目皱起,似乎想起了什么。
“太子殿下,许久未见,不知可安好?”晏非流噙着笑走过来,手里的折扇伴随他脚上的四方步摇动。
“尚可。”晏白玉点头致意。
“小殿下竟然也来了,听说昨日太子与太傅一同在陛下寝宫外跪着,怕不是为了这事吧?”
晏非流贴近太子,眼神在三人之间打转,见到晏白玉和萧长风面色微黯,便知道昨日定是受了不少罪。
“殿下,臣弟奉劝,这小殿下的事情还是莫要掺和了,免得连太子之位都丢了。”
晏非流扇开折扇,挡在自己的脸,在太子耳边细语。说着眼睛还看向萧长风,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是萧长风和晏白木走得近了,帮着晏白木夺嫡,你晏白玉可怎么办呀?
萧长风听出来了,眉目笼上阴影。
倒是晏白木,看了一眼晏非流眼角的阴狠,上前一步道:“先生前些日子与我讲,储君者,非嫡长不立也。太子殿下,嫡长贤孝友皆占,且无过错。世子为何如此言语?且如此挑拨离间,实属与兄友弟恭不符。”
萧长风眼中闪过惊喜。
“仲期不愧是太傅,教幼弟也教得极好。”晏白玉看着晏白木,眼中同样是欣慰之色。再看向晏非流时,则是挪步避开,神情冷淡,“世子并非父皇子嗣,臣弟之称,以后还是免了吧。”
晏非流的笑容僵在脸上,偷偷瞪了晏白木一眼。先前只以为晏白木冷宫皇子,愚笨不堪。在闻香楼对面开酒楼的主意是萧长风的,现在看来,罪魁祸首一定是晏白木!
眼下三言两语又挑拨他与太子殿下的关系,真是讨厌至极!
“此处乃是谴能人巧匠培育百花的地方,白木可愿意同阿兄一起转转?”
“臣弟愿意。”
晏白玉看出晏白木的小心思,不动声色笑了,携着晏白木就往他处走。
萧长风没有跟上去,兄弟两人难得相处,他可不能去扰了怀卿的兴致,便也去了他处。
只剩下晏非流一人站在原地,无人理会。
“此乃牡丹,赠予太子,愿太子福泽绵长。”
“此乃松枝,赠与太子,愿太子松柏长青。”
……
不知何时,涌到晏白玉面前的女子越来越多。他们都手上捧着一折花枝或一折树枝,嘴上说着祝福的话语。
晏白木被挤了出去,有些无措懵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是做什么?
“这是晏国花朝节的习俗,赠花枝或树枝以祈福。”
萧长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白木转头一看,竟然也是多了一捧各色不同的花枝,想必是其他人赠的。
见晏白木望过去,萧长风无奈解释道:“原本有人想要赠我花枝,但被崔世安抢去了。他为了赔罪,就往我怀里塞了一捧腊梅。”
晏白木收回目光,看向怀里,空落落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又环视场内一圈,不论男女,怀中都至少有一根花枝。
嘴角撇下去,晏白木不开心了。
“叽喳叽喳——”几只翠鸟鸣叫,在一颗海棠树的花枝间乱窜。
晏白木的目光忽地落在那颗海棠树上。那海棠树矮的很,差不多一个六七岁男孩的高度。
但对于幼时的晏白木而言,也是需要踮脚才能够到花枝的程度。
「等你及冠,我就带你出宫开府。」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浮现。雪白锦袍的少年站在海棠树旁,霞明玉映,炳如日星,折下一朵娇艳海棠递给他。
他接过别在发上,那少年笑他,「当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往事如云烟散去,眼前却是空无人影。
晏白木看向被女子淹没的晏白玉,漆黑眸子坠入失落的深渊。缓缓转身踱步,想要回到冷宫。
也许他就不该出来。
花朝节繁华也热闹,但都不属于他。
“小殿下!”
一道呼声止住他的脚步。
晏白木转头,月白长衫的男子扬鞭策马,衔花而来。乌发与衣袂在风中飘摇,男子嘴上的利箭锃亮。本该是杀人涉猎的兵刃,此时却辍着一朵明艳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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