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冬天带着深深的湿冷，三三两两的燕雀在低处梭游。

宋亚轩醒时还不到八点，刘耀文手臂环在他身上，空调温度开得不高，背部却出了一层薄汗。

他起身想走，又转过头看了看刘耀文——那人胳膊还伸出去，厚被子要堪堪盖住下半张脸，发旋儿翘着。

嘴角不自觉扬起来，方才走出去的几步又退回来。宋亚轩弯下腰，轻轻把被子往下扯了扯，边角也被抚得整齐了些。然后他看着刘耀文的右侧脸，小声说了句“早安。”

那人的睡眠还是一如从前的沉，宋亚轩没想叫刘耀文起床，自己收拾好就出门了。

*

不知睡了多久，身边已经没了宋亚轩的温度。刘耀文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撑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挂钟，上午十点半。

他猜想宋亚轩大概是去琴行了，拿起手机看了看，才忽然发觉自己还没有那人的联系方式。

想当年宋亚轩一声不吭把自己删了，他对着红色感叹号怔怔地看了许久。

起身就发现床头贴着一张小纸条，

“早安，我去琴行了。

卫生间有你的那份洗漱用品，早餐在厨房，有什么事情打电话。”

后面潦草地写了一串电话号码，末了拖出一条长长的笔锋。

刘耀文存上了宋亚轩的号码，随后又以此加上了那人的微信。头像是一只边牧犬，他忽然想起宋亚轩在很久之前就说过自己想养一只小狗，于是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他起身拉开窗帘，天一直是灰蒙蒙的。窗外布满层层叠叠的树枝，已然枯朽，张牙舞爪地叫嚣着深冬的死寂。

厨房里还温着小米粥，方便的锅里整齐地码着几个卡通的豆沙包。

他看着眼前几个形状可爱的豆沙包不自觉心情也变得好起来，抬手拍了张照给宋亚轩发过去了。

对面回复的倒是快，

：刚醒吗？真能睡^_^

刘耀文嘴角扬了扬，开始敲字，

：除了要上课，我每天都这个点起。

：轩哥亲自给你熬的小米粥，怎么样(^з^)-☆

：好喝，谢谢轩哥

刘耀文吃完早餐就随意在屋里转悠着，还是常规老式小区的格局，只是后来这里请人翻新过，才显得没那么旧。

整面墙都刷上了淡淡的蓝，书橱上摆着一些哲理类的书，还有散文。有阳光倏然射进屋内，正巧不偏不倚地投在了书橱旁的一把吉他上。

他凑近看了看，随后是一瞬怔愣，有些迟疑地抬手抚上吉他侧边。

这是一把当年差点被丢掉的吉他。

*

北巷子座落在南岸的市井缝隙中，整条街道积着密密匝匝的人户。楼房是紧紧挨在一起的，风灼灼地吹，扯开弥漫不开的阳光。楼下的老太婆磕着瓜子唠嗑，边抬起手臂比划着什么。

刘耀文就在这里长大， 他身上常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衬衫，整日坐在窗前伏桌做题。

上高中之后，他已经几乎没有下楼的机会。有次趁唐娟晚上外出，他偷偷溜出去，在楼下转悠。这个时间小区里的人依旧很多，后街不算宽敞，他别别扭扭地穿过那条窄道，然后一头冲进角落的红楼。

楼梯是颤颤巍巍的金属，已经掉漆发腐，他一步迈两个台阶地爬着。

顶层，他在最角落摸出一盒烟，熟练地燃起来。看远方绵绵的山，街上密密的人。

他在这里常常想很多，比如长坡路的尽头是哪里；学习完应该干什么；但他想的最多的，是唐娟到底爱不爱他。

正如那首歌里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他小时候也一直坚信，唐娟是爱他的。

他的父亲工作很忙，在工地上到处奔波，是唐娟带他长大。唐娟像雕琢师一样精心刻画刘耀文的一切，从言行礼仪，再到学习成绩。

唐娟对艺术是嗤之以鼻的，她有时盯着电视机，上面播放着歌手的节目。刘耀文听着歌声入神，她却轻哼一声，“搞这些有什么用。”

这是他第一次向唐娟表达自己对音乐的喜爱。可第二次就是，没等他开口，唐娟重重地把录音机摔在地上。

他听见唐娟朝他吼，“学习学好了吗？天天搞这些有什么用？不伦不类！”

然后地上的录音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声，断断续续地播放了几句零散的歌词，就再也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我告诉你刘耀文，只有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才会去唱歌，才回去学乐器。你成绩那么好，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用的东西上！”

唐娟走后他半阖上眼，他又一次问自己，

她到底爱不爱我呢？

随后他抬头，看见太阳的最后一寸光芒被淹灭在楼里，已经看不真切，苟延残喘地在老槐树的枝桠里放出最后一点光彩。

唐娟在玄关换好了鞋，边推门边往屋里喊，“我去帮你小姨看店了，我回来之前把给你布置的题写完了。”然后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有威慑力，又补了句，“必须。”

然后就是重重的甩门声。

那是他第一次违抗唐娟的命令，他扔下了那一本练习题，久违地跑了出去。

穿梭在小区有些狭窄的过道上，过往的小孩一蹦一跳地走着，吃了口冰棍沾得满嘴黏腻，他妈妈俯下身子替他擦去嘴角的液体。

唐娟是从来不会对他这般温柔的，这种时候他大概已经被冠上了“邋遢、没教养”的罪名。

不过无所谓了，他想。

侧身迈进小卖部，他在兜里掏出几张现金和五颗硬币，为自己买了一根雪糕和一盒烟。

那是他第一次学会抽烟，就在红楼的最顶层。这里早就息工，又鲜少有人在此居住，时间一长，天台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

呛人的气体在喉咙里发酵，不断氤氲着。那夜的天空滚烫，灼烧到了肺。

他回家后冲了个冷水澡，确认烟味已经全然消散后才又坐到书桌前，开始扮演起来唐娟心里的乖学生，好儿子。

唐娟回家后给他带了冰西瓜，似乎是想到了自己下午的话太过激，于是心生愧疚。这是她惯用的求和方式，可她总是压不下性子，喊了没几句就冲进刘耀文房间里，“我叫你吃西瓜你听见了没？”

然后他就看见刘耀文趴在书桌上麻木地写着卷子。

唐娟短暂地愣了愣，然后在床边坐下。这次她好像是铁了心让刘耀文别记恨自己，难得的放轻了声音：“妈妈只是想让你好好学习，等你考上了大学，一切都好说。”

“你看你成绩那么好，学这个不是浪费时间吗？以后安心在家学习就行了，什么年纪就要干什么年纪的事。”

她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一并被堵在嗓子眼儿里，她听见刘耀文说，“对不起，妈，我以后不唱歌了。”

唐娟喜出望外，推搡着刘耀文去客厅吃西瓜。刘耀文吃了两块就说吃饱了，要回去写作业。

然后她开始嗔怪，“我辛辛苦苦买回来给你切好放在这，你就吃这么两块。”刘耀文没听见似的往卧室走着，她又低声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零点过了，刘耀文躺在床上，他又想，唐娟到底爱不爱我呢？

高三的寒假，刘耀文自己攒钱买了把吉他，其实是相当劣质的，没有嵌线，琴身也相当粗糙。

他开始只能断断续续地弹出几个音，声音像是铁丝颤动，也不恼，只自己在网上搜了许多吉他教学视频。了解吉他的构造，锻炼节奏感。

平日里不弹，就把吉他放在红楼顶层的角落，趁唐娟出门，就跑上去拨弄两下琴弦。

后来他认识宋亚轩了，他是专门学过音乐的，那人一步一步地教他常用的和弦，怎样弹出一首完整的歌。他们偷偷去声乐教室，宋亚轩给他弹《成都》，这以后也成了他第一首能自己弹下来的曲子。

他开始带宋亚轩去红楼，他说，“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不能告诉别人，只有你来过。”

那之后宋亚轩就说，要不把吉他放在他家好了，免得再爬上爬下。

后来这把吉他就一直放在宋亚轩家，可最后吉他没能还到他手里，唐娟认得宋亚轩了，还把他带去江北，他们高考前就再没见过。

高考后，宋亚轩再也找不到刘耀文，这把吉他也随他度过了大学四年。他总拿起来擦一擦，连漆都脱落的琴身，到现在也没积一点儿灰。

*

现在天气已经算不上是潮湿，天黑了个大半，十二月末的风已经是相当凛冽。刘耀文盯着吉他怔怔地望了许久，空调吹的风吹过耳鬓。

直到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他才挪动脚步朝沙发走去。

打电话来的是学生的家长。他对这个小孩印象很深刻，今年上高一了，名字叫陈述。上课时总是姗姗来迟，有次刘耀文没忍住问了句，“怎么老迟到？”那孩子才尴尬地笑了笑，回答他，“上一个辅导班刚下课。”

陈述常会在下课后单独留下，把课补回来再离开。他上午十点上完英语课就会立刻赶去学吉他，也不怨。

刘耀文问他，不累吗？

那人会笑笑，然后回答他，“我喜欢吉他。”

对面家长语气听上去很抱歉，“刘老师吗？”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叹了声气继续道，“陈述以后就不继续学吉他了，他现在学业太紧张了。”

刘耀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顿了顿才说，“您是陈述妈妈吧？陈述很喜欢音乐，吉他也弹得很好……”

“可以不常来，只要有时间了，随时都可以，比如寒暑假，我觉得是可以让他继续学的。毕竟也坚持了那么久，要现在放弃对他打击应该也蛮大的。”

陈述的妈妈似乎没有在犹豫的意愿，对面安静了半晌后，只留下了一句“不好意思，刘老师。”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刘耀文低下头，屋里只剩下深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