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轩儿，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讲。”刘耀文抬手撇掉那根烟，偏过身子正看他。

他永远忘不了重庆的那个夏天，太阳炙烤着少年的脊背，那句“算了吧”就生生在烙印在心脏，拥在这股盛大而悲壮的仲夏热潮中，他们都被涨潮的嘉陵江水漫过头顶。

“抱歉。”

二十二岁的宋亚轩这样说。

随后别过身子，径直走向那个分别的十字路口。

他还是住在高中时的公寓，从前喜欢在台阶上听戏的爷爷被儿女接到市中生活，只有他日复一日地原地踏步，仿佛是在缅怀盛夏逝去的那场大雨。

高中时，他在这里遇到了刘耀文。

高三下半学期转学是一个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从来不指望自己会在这短暂的半年交到什么朋友。

直到穿着同样校服的刘耀文自然地搭上他的肩，笑着问他，“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感觉以前没见过你啊……”

他总是以为南滨路漫长得似乎总也走不完，嘉陵江边的风干涩又凛冽，重庆也只是一座常年深雾的普通山城。可刘耀文给他弹琴，为他唱歌，告诉他，“你值得全世界去爱你。”

刘耀文高中时被老师视为“有点天赋的问题学生”，晚自习后也免不了被留下，校外蚊虫多，重庆的夏天来得又分外早，可他在栏杆外等到十点半，只为了和刘耀文一起回家。

好像忽然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上下学的路不再漫长又难走，有人陪他写歌，有人带他逛本地人才知道的小吃街，有人在桥洞里送他玫瑰花。

在他心里重庆的一切都太过美好，所以姑姑要带他回滨州的时候，他选择了自己留在重庆。

转学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不管费了多少周章，他还是待在了这个城市。

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喜欢重庆，还是喜欢重庆的人。

分开后他自己走了一遍南滨路，吹了一遍嘉陵江的风，他又骗自己是风太热，吹得人心烦意乱。

也许他后来在呜咽里找到了答案。

两人不在同一个班，只一条走廊之隔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分手后他再没见过刘耀文。

身边的人也默契的不在他面前提起，他们似乎从没认识过。

从早到晚，宋亚轩就静默地坐在位子上，麻木地写着卷子，即使手指关节不断传来阵阵酸痛，即使久坐导致腰背都攀上疲意。

高考后的那个午后他又一次见到了刘耀文。

他头发长了不少，校服下包裹的身子分外瘦削，眼下积着一片乌青。父母带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弟弟，一家人笑得热闹。

可望了半晌，也只看出些热闹在，只是笑着笑着，便淡淡地凝望着远方的绵山。

宋亚轩回到家，也并未有什么愉快的迎接或庆祝，还是孤孤亮着的一盏灯，和一沓现金。

摸出手机，收到的仅是寥寥几句话，

“高考顺利，拿着钱和朋友出去玩玩吧。”

是母亲在一天前深夜发的，再翻翻，是不相熟的同学发来的几句祝福。不知怎的，他抬手翻到了和刘耀文的聊天框，最后一句话还停在半月前的那句“晚安”。

宋亚轩盯着屏幕上明晃晃那两字望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点了删除。确认键蹦出来时他指尖稍稍犹豫了一番，随后还是按下下去。

忽然觉得无趣，把手机随意丢在床边，只躺下望着天花板。

白花花一片，他忽然有些感到怅然。

“小宋老师今天学习了吗？”

“小宋老师要不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

“小宋老师，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月。”

“小宋老师，一模考的怎么样？”

“小宋老师，天天开心”

“小宋老师，你值得全世界去爱你。”

宋亚轩翻着以前的日记，里面粘着的便签上全是刘耀文的字，他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了，再看这些文字，竟没再流泪。

他拿着那叠钱，自己去买了吉他，自己去吃了平常最爱吃的重庆小面。

平常刘耀文会帮他和嬢嬢说，不加香菜，可这次换自己却忘了提醒，他只自己一片一片把香菜挑到餐巾纸上。

嬢嬢问他，“小耀怎么没跟着一起？”说着看了看桌上被挑出来的香菜，才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你不吃香菜哦！嬢嬢记住了，下次再来吃不给你放了。”

宋亚轩回了句谢谢，随后扯出一个笑脸，关于刘耀文，却没说一个字。

回家时邻居爷爷正在石阶上听戏，是只有闽南人才懂的南音。

可今晚收音机里却放得个极其悲凉的曲儿，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

觉来双泪垂。”

爷爷说，这是《子夜歌》。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宋亚轩开始有点后悔留在重庆了。

刘耀文打听了宋亚轩所开的琴行的地址，才惊觉原来就与清吧隔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在一个兴趣班教小孩子音乐，得空就会去清吧等着，他想，或许宋亚轩有一天真会来这儿。

今天是周四，他没课，睁眼时已经是上午十点，起身时寒气钻了个透心。

但就算如此，刘耀文还是更喜欢冬天的重庆。尽管出门时会有干燥凛冽的风直冲嗓子眼，尽管枯枝败叶时常堆在门前难清理。

只是因为他在冬天认识了宋亚轩。

他慢悠悠洗漱完，把下节课的课件做完，随后套了件就大衣出门了。

按常理说现在也才下午四点过，太阳却已经有了要落下的迹象。

刚在街上没走几步，才发现气温又降了，只穿一件大衣已经不足以御寒，似乎真到了穿羽绒服的日子。

推开门时宋亚轩正擦着钢琴，听他进来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在这不大的店里看了一圈又一圈，宋亚轩才淡淡掀了下眼皮。

刘耀文硬生生在这不足当年教室大的屋子里装模作样的转了十五分钟，宋亚轩倚在墙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开口嗓音有些不自然，“你一直留在重庆吗？”

“嗯。”

刘耀文不再说话，只是望着他，眸中翻涌着什么情绪，最后却只是闭了闭眼，亲切却疏离地朝宋亚轩笑了，“我差点就要去滨州找你了。”

好像再普通不过的旧友寒暄。

宋亚轩闻言也只是勾了勾嘴角。刘耀文感觉玻璃门外的车流忽地一瞬停住了，禾雀堪堪停在檐头，然后他听到宋亚轩说，“翻篇了。”

“宋亚轩儿，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能你说翻篇就翻篇。”

宋亚轩还是没抬头，“得了吧，当年不也是你说算了就算了的。”

“听我和你解释清楚好吗？”

“当年我和你分手，是因为我妈，她发现我们了。”

宋亚轩听到这眸子倏地震了下。

“我一直没和你讲过，我妈，她有躁郁症。这种病发起病来很痛苦，很恐怖。当年我们的事被发现以后她就发病了，整天在屋子里面不吃不喝，砸东西，我知道她很难受，她要带我走，我们去了江北。”

“我当时没办法告诉你这些，我说不出口，但我不想一声不吭地离开你，所以我编了个拙劣的借口，我告诉你分手。”

“那阿姨她…”

“当时我妈怀孕了，这件事没多久我妈就早产生了我弟弟。”

“我见过你弟弟，眼睛很亮。”

刘耀文听到这话怔了一下，“你会不会以为，是我故意躲着你，高考前你才一直见不到我…”

“不会，是我。”

“是我一直在故意躲着你。”

宋亚轩忽然如释重负般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喉咙哽得生疼，当年重庆深冬的风就那么直直灌进嗓子眼儿里都没那么疼。

他偏过头去不敢看刘耀文，那人却只一瞬就把自己搂进怀里，像高中时一样，他怀里的温度从没变过。

“刘耀文，你当时应该告诉我，我愿意等你。”

“可我当时没这么想，我只是不愿让你等我那么久。”

宋亚轩忽然笑了，“也不算久，不过一个月。”

刘耀文耸肩，“可我当时觉得很久很久，而且高考完我不一定能留在南岸。”

“那你现在不还是留在这儿了？这五年我不是也等了？”

刘耀文只忽然笑了两声，却没有喜悦，只有酸涩。他觉察到那人情绪的不对，抬头望他，就听到刘耀文说，“我妈跳楼了。”

“就高考出分那天，她留了封遗书，说没有我这个儿子。她恨我，我知道的。后来我爸带着我弟去了长沙，我再也没见过他们，我上了个普通二本，自己打工赚钱上的。”

宋亚轩简直不敢想，可经历这事的人，彼时正把他搂在怀里，把自己的伤疤摊开给别人看。

“其实你可以瞒我一辈子，我也会和你在一起的。”

“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瞒着你了。”

宋亚轩听到这眼睛又红了，刘耀文只淡然地笑了笑，“干嘛？怎么还哭了？”

然后他听见刘耀文轻轻靠在自己耳边说，

“别哭，都过去了。”

像是把几年前憋回去的眼泪一并流出来了。

他却想，十八岁的宋亚轩，我替你圆满了。

二零一八年的仲春，刘耀文为宋亚轩写了一首歌。他捧着吉他谱，在声乐教室找了个角落坐下，一下一下拨弄着琴弦，

“吹风 放空 慢慢迷失在迷宫

空中 渐渐 失重让我们相拥”

“太多次义无反顾

时间把我们记录

夕阳照映下的路

感受手心的温度”

然后他说，“喜欢吗？给你写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宋亚轩只记得天湿漉漉的，像是哭过。手里的伞溅起了太多水花，打湿了半颗心脏。

周末是个久违的艳阳天，刘耀文满不在乎地燃了根烟，凝视着这座他生长的城市。

匡威鞋头被磨的圆钝，他抬脚走向老街的尽头，皱着眉头暗骂几句这崎岖的路，然后带宋亚轩攀到高楼，只淡淡盯着远处的山。

刘耀文告诉他，他恨这里。

可宋亚轩却难得失落，明明他是因为刘耀文爱上的这里，那人却只想离开。

刘耀文忽然笑了，他说，以后我们就离开。

那时候宋亚轩不懂，不懂为什么刘耀文会这样讨厌一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可今天流过眼泪后，他好像明白了。

“那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不回滨州？”

宋亚轩破涕为笑，抹了把眼泪问刘耀文：“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那人装模作样地偏过头笑，也不说话，宋亚轩觉得他好像看到了十七岁的刘耀文，鲜活生动，好像他们彼时正坐在轻轨下。

他心里多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仿若积压了层层黑云的天空倏然透进阳光。

“因为喜欢你。”

“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五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