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很少去田里看，麦子似乎是一夜之间变黄的。

黄昏下，在我哥当年从山上背着我下来的那条小道，我骑车载着我哥，齐二苟骑车载着他弟。

我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齐思昂。

“你哥小时候带着我去山上看山鸡，遇上大雨，我俩差点没回来，你不知道你哥哭的有多惨！”

齐思昂拽着齐二苟鼓起来的白色T恤，往前探头看了一眼：“咦，哥哥也会哭吗？”

“你听他胡说八道！”

齐二苟为了在自己弟弟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车子蹬的快了些。

“宋起！你停下，我跟你没完！”

齐思昂在后面咯吱咯吱的笑问。

“那宋起哥哥的哥哥也会哭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哥，我哥原本正眯着眼睛笑，听到这句话后立马严肃了。

“没有！”

我眨了眨眼睛，故意问：“是吗？”

我哥捏了一把我的腰，我被他捏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嘶——”

“宋立，你真狠的下手啊！”

“哈哈哈哈哈哈，我打不着你，你哥总能打着你，宋起，你该打！”

齐二苟和齐思昂笑做一团，我轻哼了一声：“挨我哥的打我心甘情愿！”

“火车！火车！！快看！”

齐思昂指着麦田尽头道。

火红的云烧起来，余温洒在地面上，麦子黄成另一片天，绿色的火车像一条宽宽的丝带，从山坡中来，往麦田中去。

车子停下了，我哥在我身后问。

“你去上学的时候，也要坐这辆火车走吗？”

我脊梁骨都僵住了，回头看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而是很专注的看着那辆火车，目光跟着它一点一点离开。

他总是能注意到一些我从来注意不到的事情，或者是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去想的事情。

我哥的心思太深了，深的超乎我想象。

一时间我在心里涌出来许多问题，关于他，关于我。

可是具体的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齐思昂，哥带你去追火车！！”

齐二苟蹬着车子往前赶，一阵夏风似的打着卷儿就走了。

而我还沉浸在我哥的那句话里。

“你去上学的时候，也是坐这辆火车走吗？”

我最终也没能回答那个问题，我知道，我哥也没想得到那个答案，他只是想说，想问，像我不在家时，他多次自言自语的时候一样。

晚上我哥洗澡，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堵了太多东西，很想去问一问，最后干脆蹲在洗澡间外面，里面的水声渐渐小了，我出声。

“哥。”

水声停下来，我听见我哥发闷的声音低低的“啊”了一声。

“你有背着我哭过吗？”

里面安静了很久，我哥像往常一样骂我。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呢。”

我其实也没想好我要问个什么问题，也不知道我刚才问的是个什么东西，垂下脑袋，闷闷地回了句。

“没事。”

我回了房间。

我哥夏天冲澡的惯用时间是十分钟，今天却在里面待了二十分钟。

他在想什么呢？

蝴蝶效应在此刻产生，我开始回忆我哥所有忙碌的间隙，在那些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里，他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呢？

我和我哥的性格太不一样，我有这个疑惑，就一定要问出来，问出来，就一定要得到答案。

契机是录取通知书到我手里那天。

我哥约了小周哥他们去吃饭，我懂他那种想要炫耀的心理，只觉得他很可爱。

他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坐在我床边，我合上手里的书看着他的侧脸，听见他出声。

“哥能问问你为什么选法律专业吗？他们都说这个专业很难。”

小时候我用所谓的法律知识吓退了那些来找我们麻烦的人，从那个时候起，有些东西就埋下了种子，我哥应该有猜测，但是不确定。

我可以给他一个确切答案。

“为了保护你，宋立。”

我直言不讳。

我哥坐在床边走神，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半天他抽出来一根烟，但是没有点，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呆了很久之后，他点点头，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我总以为这次他总要说些什么或者是问些什么了吧，可是没有，他在原处静默了片刻之后，夹着那根没有点、捏的不成样子的烟往外走去。

“哥。”

我突然叫住他，他停下脚步，我盯着他的后脖颈。

“宋立，你也该说些什么了。”

他没说话，出去了。

我又看到他坐在那个台阶上抽烟，像是很多年前一样。

他曾经坐在那个台阶地上哭，坐在那个台阶上跟我袒露心声，坐在那个台阶上想事情。

我知道，那个台阶都比我清楚他的心事。

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坐在那个台阶上抽过烟了呢？

忘记了。

很多事情，我也记不清了。

记不清柿子什么时候花开，记不清青枣什么时候变红，记不清店里的鱼是什么时候死的，记不得我哥是什么时候不在我跟前掉眼泪。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个之间变了。

在我成长的必经之路上，我牺牲了太多东西，我自诩乖巧，将我哥看得很重，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我先丢掉的就是他。

高中三年，我不在家的时间比我在家的时间还要长，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店，一个人挣钱，一个人睡觉，独来独往的等着我。

我是什么时候把他丢在原地独自上路的呢。

我哥抽完了烟，又坐着发呆。

我心里闷得难受，太多太多关于我哥的东西我想知道，我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去了外面，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转头问。

“在想什么？”

他一愣，回过神来，慢慢开口：“在想咱家的麦子什么时候收。”

“没想我吗？”我直白的问。

“我什么时候开学，在学校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交朋友，大学的课程紧不紧，我要多久回来一次。”

我安静的叙述。

“这些，不想吗？”

他呆呆的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混沌的警惕，指尖怯懦的往回收了收，我无端的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应该都在想这些东西吧。”

他许久没说话，我又问：“想吗？”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我。

我问：“不想吗？”

想吗？

不想吗？

我哥突然捞住我的脖子，倾身靠近我，额头贴在我额头上，我看他垂眼，听他叹气。

蝉鸣和飞虫颤动翅膀的声音在我耳边放大，心脏在暗夜中鼓吹自己的生命力，而我只想将唇瓣贴在他的鼻梁上。

“为什么要问呢？宋起。”

“你明知道哥惦记你。”

他看起来有些无奈，不知道是在无奈自己意料之中的妥协，还是在无奈我那些问题的愚蠢。

是，我知道他惦记我，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可我就是想让他说出来。

他的心思藏得太深，我看不见，看不懂，看不清，我害怕长此以往下去，哥的心思会在我眼睛里变的越来越缥缈。

而我再明白不过，这些就是失去的开端。

我知道那些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已经离我而去了，补救已经晚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更是...没有心思。

或许我早就厌烦了所谓的兄友弟恭。

在我十六岁想着他遗精的时候，在我每次盯着他的照片打飞机，多次射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

那些兄弟之间该有的种种，都已经消失了。

他又在我面前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抽起来，微醺时候的他透露着一股罕见的不清醒，我很着迷他这个劲儿。

在他抽烟的空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凑上去在他的抽了一半的烟上也装模作样的抽了一口，我猛咳了两声，我哥看着我那福样子直笑。

我许久之后平复下来，暗自咂摸我哥的味道，他的眼尾出现久违的红色，我的眼神在他眉眼间转来转去。

“哥，如果我们不做兄弟，你觉得会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恋人，情人，明明知道自己想听的都不会从他嘴里出现，可我还是想问，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

我哥抽着烟没说话，脖颈弯了一些，垂着脑袋抖了抖烟灰，叹息。

“宋起，你不该想这么多。”

他明明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提醒我。

宋立这个人啊，聪明狡黠，最擅长装傻，要不是今天他喝多了，这些话都逼不出来。

逼出来的也都是些伤人的话，不如他妈的不逼。

我发狠，又咬在他肩膀上，最后又抵住，藏在唇齿里，很小声的说了一句。

“宋立，你别后悔。”

你不给，等我有一天抢的时候，你别后悔。

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是我上学以来的最长暑假，因为我优越的高考成绩，所以幸运的多留了些时日。

开学那天，我哥送我去县城的火车站。

我选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但那是我那个分数所能选的最好的大学。

我没有恋家的权利，我只有走得远，才能有机会带我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