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府前院东边有一排围房，茶房就在正当中最大的一个屋子里，离前厅后殿都挺近，预备着郡王爷无论是在前厅待客还是在后殿读书休息，茶房都能伺候应当。

侍茶太监叫蒋贵，宋海同乡，打从宫里就伺候郡王爷。出宫以后，宋海怕郡王爷不习惯别人泡茶的手艺，特意跑了趟内务府把人带了出来。

现在这位太监手底下管着七八个人，每天只需要伺候郡王爷一个人的茶水点心——来客人就让小徒弟顶上。

反正这世上敢挑郡王府上茶水的人也没几个，其他人才不值得他费那个劲呢。

郡王爷不是个待人严苛的主子，在吃穿上没什么讲究，别犯了他的忌讳就成。在这个上，蒋贵还是挺有信心的，他向来能摸准主子的脉。

但是今天，他第一次失算了。

“去年晒干的白梅花瓣，小小一片，薄薄的，特别不好存放，我挑了一大簸箕才挑出完整无损的一小盒……年年都是这么伺候的，我也没想到今年能踩了主子的雷啊。”

蒋贵趴在炕上，及腰处盖着被子，炕边上放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摆满了各种跌打药。

宋海拎了个凳子坐在边上。药是他送来的，但是也是受吩咐做事，否则郡王爷交代打的人，谁敢私下送药。

“都是好东西，云南白药，专门对你的症，打之前我都安排好了，没打在实处，你就甭在我面前装可怜了，赶紧让你徒弟给你敷了药，趁早回去伺候。不然你茶房里那点人都不够郡王爷打一天的。”

蒋贵唉声叹气，人是郡王爷打的，药也是郡王爷送的，他也明白自己是被郡王爷的邪火给燎了，但是当奴才不就这么回事儿么。

想明白之后，他也不敢抱怨了。他本就是仗着宋海是他同乡，才敢多说几句，否则让别人知道当奴才的对主子心有怨言，他早就没命了。

把宋海送走之后，蒋贵叫小徒弟进来给他敷药。小徒弟告诉他，郡王爷又打了身边的几个伺候的人。

“连宋海的徒弟都被罚了十丈，要不是念在他是近身伺候的，恐怕还得更多。”小徒弟咧咧嘴，仿佛有些后怕的样子，“师父，郡王爷这是怎么了？”

“你胆子肥了？有几个脑袋敢在背后议论主子！”蒋贵板起脸训斥道。

小徒弟被吓得再不敢多问，屋里屋外忙活着伺候他师父，蒋贵趴在枕头上，回想起宋海刚刚跟他说的话。

“内务府营造司……怎么说也是皇上亲儿子，就这么当奴才使了？”

下午这会儿阳光正好，书房里光线也充足，王一博掐着一本书坐在书案后头，眼睛却没往书页上落。

屋里只有西洋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更显得寂静。

他刚刚发了通邪火，现在没人敢顶雷往他跟前凑，就连宋海也早就在奉完茶之后迅速溜了。

王一博知道自己这通火发得没有道理，所以他也只是发落了前院的几个奴才，否则传出去，就是他对皇上的旨意心有不满，是大不敬。

只是上午刚从宫里接到的旨意实在让他心烦——皇上让他去管内务府营造司。说白了就是给宗室贵族盖房子。

明明是奴才的活，却找他干……

他从不曾对高官厚禄心存妄想，前两位皇兄都是在十三四岁就出宫开府，直接封为亲王，而他甚至做好了一辈子住在宫里的准备……郡王这个爵位父皇是否封得心不甘情不愿？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故作姿态？

王一博“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书甩飞出去，正巧赶上宋海进来给他换茶。宋海就像没看到似的走到王一博身边，一边换茶一边小声说：“爷，后院的少爷姑娘，您打从之前叫陪了顿饭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今天天儿好，您不去散散心？”

要不怎么是能在郡王爷面前站稳脚跟的奴才，宋海的机灵可见一斑。眼瞧着郡王爷的这通火没撒干净，可前院这群奴才也被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个个都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往主子跟前凑，他便想找个有名有姓的顶雷。

虽然不过是没品级的侍妾，就算主子发落了也没什么，但是毕竟是秀人出身，总比他们这群奴才要好得多。

至于郡王爷会对他们如何……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左右怪不到他的头上。

在屋里闷了这么半天，王一博也自知有些失态，仗着是在自己府里，怎么瞎胡闹都没什么关隘，若是在宫中，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换换脑子也好……总想着这一件事，自己能消气才怪呢。

王一博仰起头，眯着眼回忆那天晚膳的情形，只记起了一双剪水秋瞳。

“我记得有一个叫……”

“董兰董姑娘。”宋海快速接道。

没想到王一博横了他一眼：“有个叫肖战的是吧。”

宋海愣了一下后马上反应过来，迅速回应：“是是是，您还多赏了半匹料子呢。”

“他现在住哪院？”

“乐福堂。”

“添福，打盆水来。”

一个模样白净的太监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端回一盆温水，稳稳地举在身前。

肖战搁下作画的笔，打量了几眼，这才挽起袖子，清洗着手上不小心沾到的颜料。

“添喜呢？”

“去膳房给您拿点心去了。”肖战洗完手，添福把水盆交给门外的小太监，又回来伺候肖战擦手油。

“这些都是库房新送来的，我记着少爷您不爱香味太浓，所以特意选了清淡的。”添福打开盒盖，果然只传出了极淡的茉莉香味。

“你费心了。”

“少爷客气，奴才不敢。“

福禄寿喜是肖战进府那天送来伺候他的四个太监，肖战瞧着他们名字意头好，也就没改，现在这四个人管着他身边大大小小的事。

添福年长他们几岁，人看着也稳重，在他们几个里是领头的，肖战便指了他在自己近身伺候。添喜年纪最小，也最机灵；添禄添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起来颇为喜感，如今管着院里的大小事宜。

当时内务府还一并送来了几个丫头，个个清秀干净，看着倒是挺好，但是肖战觉得丫头伺候起来不太方便，就叫人都送了回去，换了两个更小的太监传话用。

擦完手油，肖战又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起添福刚送上来的苦丁茶，斟酌自己刚完成的画，不时修改几笔。

他进府也有些日子，原本预想中王府森严的规矩倒是显得多虑了，他每天在府中除了吃吃喝喝，就只剩下画画，最近几天跟添福他们混熟以后，还能偷摸打一打桥牌，压根没人来管他。

至于他的分内之事……除了那天晚上陪了一顿饭，他再没见过广陵王这个人。

说来也怪，他跟董兰被贤妃娘娘指进府里当侍妾，本以为就算广陵王不是沉溺后院之人，最起码也要意思意思，走个过场。

只可惜如今偌大个乐福堂，里里外外两进院子，只住了他一个不说，连个串门的人都没有，更别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郡王爷了。

肖战倒也不是迫切地希望广陵王来睡了自己，只是自小就被人夸赞的好相貌初战惨败，人家广陵王只怕连他的眉毛鼻子都没记清楚。

“少爷。”添福走到肖战身边，小声说，“刚才添喜跟我说，郡王爷在前院又发落了几个人。”

添福说话间心有戚戚的样子，看来对于这位王爷，他还是有种打心底里的恐惧。

关于这位三皇子，肖战当初在家的时候也略有耳闻，母家出身不高，成年前一直养在宫里，跟大名鼎鼎的荣亲王和康亲王一比，他犹如田地里的小白菜，爹不疼娘不爱的。

几年前便有御医断定三皇子会分化成和元，于是本就低调的他，更显得无人问津。

再加上其性子本就不是八面玲珑之人，倒是没想到能在大婚前出宫建府，还得了个郡王爷的爵位。

可是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子，再不受宠，对于他等屁民来讲还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肖战听了添福的回禀后虽然心里一惊，但是表面还是不露声色，淡淡说道：“王爷发落人，自然是他们做事不好，前院的事儿，你们听了就算了，不许背后议论，左右王爷也不会牵连后院的奴才。告诉他们，最近做事小心些。”

添福应了后想：少爷进府一个月了，也不见王爷过来看一眼，更未召寝，听说董姑娘那边也是……这王爷……

正想着，外面传话的小太监跑了进来，站在堂屋门口不敢往里迈，只是面色涨红，神情十分激动。

“怎么了？”肖战搁下茶碗问道。

“少……少爷！王爷往咱们乐福堂来了！”

屋内主仆都愣住了，还是肖战先反应过来，正想出门迎接，转念又想了想，吩咐道：

“添福，伺候我更衣。”

王一博带人进了乐福堂院门，见到只有两个小太监跪在门口，不禁皱眉看向宋海。宋海也不知道这院里怎么伺候的人这么少，擦着冷汗支吾不语，王一博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进了屋。

肖战刚换好衣服，听到外间传来声响，忙从屏风后转出来跪下行礼，王一博见他形色匆忙，自己到来又是临时起意，便也没怪他未迎之罪，扫了他一眼，只说了句：“起来吧。”

话说完，却见肖战还是跪着，王一博不由得皱眉：“怎么？还要本王扶你？”

肖战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闻言把头垂得更深，回话道：“妾身不敢，只是今日碰巧，妾身穿了王爷赏的料子，没想到王爷也……妾身并由有不敬之意，特此跟王爷请罪。”

王一博扫了一眼，果然看到跟自己身上出自同一匹料子的上衣，袖摆宽大，下摆堪堪到腰，样式倒是别致，越发显得人腰肢楚楚，不盈一握。

都说人靠衣装，可这么华贵的料子穿在肖战身上，一点都没喧宾夺主，反倒是把他脖颈那块的皮肤，衬得跟玉似的。

特别在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莹莹生辉。

王一博便觉得嗓子有点干，清清喉咙后说：“不怪你，你又不能猜到本王今天穿什么，起来吧。”

要是真知道了，还得定你个窥探主子的罪名。

肖战起身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屋子里一时静得有点尴尬。

王一博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想放松放松，可环顾屋内，也没什么好玩的消遣，倒是窗下桌案上摆着的东西吸引了他。

“你画的？”王一博走过去打量桌上的那幅画，笔触细腻，配色得宜，作画的人手法不俗。

“是，闲来无事画着玩的，让王爷见笑了。”肖战跟在王一博身边，错半步站定。

王一博正悠哉欣赏着，倏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竹叶香，清淡悠远，抚人心脾，让他原本带着点燥热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可他记得府里没种竹子啊？

扫了几眼，王一博看到了桌边摆着的半杯残茶。

“你喝的？”

“……是。”肖战迟疑了一下，毕竟苦丁茶这种东西是下火的，他进府一个月就上火了，这事儿说出来可大可小，若是郡王爷真计较起来……

“上一杯吧。”王一博不甚在意地吩咐道，转头从桌案另一侧的纸箱里开始挑纸，看来是想写字？

这下宋海可急了，郡王爷临时起意，一行人来得匆忙，伺候笔墨的太监压根没跟来……转过头见肖氏已经出门传话给王爷换茶去了，不过想来一个小小侍妾也不配有笔墨太监。

再说了，谁能想到郡王爷来后院不忙着跟侍妾调情，反而一本正经地练起了字？这种放松法子也是闻所未闻……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王爷干等着啊！宋海只能手忙脚乱地上前去伺候。

肖战吩咐完添福，回来就看到王一博皱着眉头，宋海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裁纸……看样子是没干过这种活儿。

他走过去接过宋海手里的宣纸轻声说：“公公。我来吧。”

“有劳肖少爷。”

宋海擦着汗忙不迭地退到一旁，他见肖战放下自己刚才挑的纸，重新抽了一张出来，用纸刀整整齐齐地裁成两半，铺到桌子上。

“你倒是熟练。”王一博下笔间舒服了不少，神色缓和，宋海在一旁松了口气。

“儿时跟在父亲伺候笔墨，慢慢就学会了，不过技艺不精，王爷见笑。”

王一博写完一张，搁下毛笔，顺手拿起桌子上肖战闲来无事制的签子，把玩两下后说：“的确一般，不过你这儿的纸也是太差了。”

想来内务府也不会给一个没品级的媵妾送什么好纸，王一博撂下那枚签子，吩咐宋海：“去前院库房，搬两箱澄心堂的纸，再拿两盒浣花笺。”

吩咐完又跟肖战说：“用完了我再差人给你送，你这屋有点潮，赏多了怕你放不住。”

肖战谢了恩，心里有点小开心。郡王爷的这个赏赐算是赏进他心里了，毕竟自己平日作画，宣纸的好坏还是很重要的。

一开心，肖战脸上就露出了笑模样，王一博看他不似刚才般紧绷，眼神也重新放出光彩，就像那日晚膳时吃到好东西一般，不禁也多了几分笑意。

添福送了新茶进屋，肖战殷勤得不得了，亲手端到王爷手边，果然看到王爷十分满意的样子。

哦，原来这位爷得顺毛捋。

肖战找到了点窍门。

王一博揭开茶盖，却未闻到想象之中的竹叶清香，一时疑惑，尝试着喝了半口，放在舌尖细品……

“哐！”

茶碗被重重地搁在了桌案上，滚烫的茶水泼出了小半杯，打湿了肖战刚刚裁好的一小沓宣纸。

添福被吓得直接趴跪下去，可怜宋海刚办完主子吩咐的事儿，正要进屋回话，刚迈进门就看到了王爷摔茶碗，自然也被吓得伏地。

肖战来不及心疼自己刚裁的纸，半躬身请罪道：“妾身伺候不周，王爷恕罪。”

茶是王一博自己点名要的，这会儿生气也实在名不正言不顺，他不喝苦茶药茶这件事儿前院茶房知道，可乐福堂的人是第一次伺候他，不知道规矩也怪不得。

“没事儿。”王一博皱着眉再次揭开茶盖，“你这的竹叶茶怎么这么苦？”还没有竹叶香。

“竹叶茶？”肖战蒙了一下，再看茶碗，恍然大悟。

“王爷怕是误会了，这是苦丁茶，清热祛火的，妾身……没能及时禀告王爷，是妾身考虑不周。”

原来如此……竟是个乌龙！

王一博有点不好意思，只能红着脸皱眉问：“那本王刚刚怎么闻到的竹叶香？”

肖战愣了一下，随即轻咬下唇，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的羞怯：“王爷闻到的，应该是妾身的……信引。”

噢……这个误会就有点羞耻了。

王一博和肖战各自闹了个大红脸，宋海见状，悄悄拉了一下添福，两人偷偷退出了屋。

里屋一时间气氛凝固，王一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清清嗓子正要转移话题，袖口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拉住。

一个身影慢慢地凑到了王一博近前，说话间还带着细微的颤抖和生疏，明显是乍着胆子第一次做这种事。

“妾身这没备竹叶茶，王爷若是喜欢，就请离妾身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