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乡村夜晚，到处黑压压一片。没有星光月色时，屋门口射出的电灯光线，把门前坪地上照亮小小的一块。

爹娘和小米粒在堂屋里看《宰相刘罗锅》，有一些邻居也在看着。琑口大院子穷，96年了，还有很多人家没有电视机，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而肖明雄，已经在这年春节前从城里扛回了三十二寸的长虹大彩电。琑口离镇上太远，有线电视线还没架过来，用天线只能收中央台和几个地方台。

但是已经很好了，山高，信号很清楚，彩电的效果就是不一样，电视里的人一个个都好漂亮。一到晩上，邻居们就会挤在堂屋里，偶尔有人用小竹箩装上自家炒香的花生，大家一起吃着，谈论着好官刘宰相和坏蛋和珅，热闹非凡。

王一博今晚不去看电视了，他在写暑假计划。刚才哥哥说的跑步要列入每天的日程，另外有学骑自行车，去钟潭游泳，去镇上新开的游戏厅，还有打台球⋯⋯

肖胜南拿来了几本武侠小说，全是金庸的，肖战马上就翻看起来。一中老师管得严，偶尔去校外租一本看看，还要同学之间各种打掩护。

肖胜南是肖家园这边和他们家不出五服的堂兄弟，自幼和肖战关系铁。他人挺聪明，但不爱读书，勉强上了在都梁镇上的桃瑶五中。五中只有高中部，学生基本是为混一张高中文凭的，应届生大学升学率基本为零。所以这里也是早恋的天堂，很多人一进校就找准目标，美美地谈起了恋爱。

“那个，我跟你说，我和李雪蓉好上了。”肖胜南纠结了半天，伸手把肖战的小说书封上，鼓足勇气坦白。

肖战抬头看着涨红了脸的发小，在他肩上狠狠敲了一下，叫道：“你小子可以啊，你把五中的校花追到手了！”

“我也很帅好不好！”肖胜南嚷了一句。

“没我哥哥帅！”王一博一心多用呢，两人的谈话他都听着的。

“哎，小宝，这一年都是我护着你哦，你每次和肖红南吵架打架，我都帮你的哦，那是我亲堂弟呢。”肖胜南和小伢子计较起来。

“你第二帅！”王一博马上改口，但大胜哥只能排在第二，这个没商量了。

“这还差不多。”肖胜南也满意了，转又去问肖战，“你们学校有谈恋爱的吗？”

“没有！嗯，哦，我也不知道，反正谈得不明显，我们学校抓得严。”肖战说。

“嘿，那个张小英呢？现在还追不追你？初三都给你写情书了。”肖胜南坏坏的笑道。

肖战紧张地看了一眼小宝，用眼神制止肖胜南，“她现在和我不在一个班了，我们很少碰到，一中那么多帅哥，很多城里的同学，长得好穿得好，她不会再找我啦。”

张小英就是初中时撺掇小宝去看香港美女爱情片的女同学，成绩一般，原本只能上五中的，但她父亲是都梁镇的镇长张建设，母亲是镇妇联主任李荷花，家里就她这一个宝贝独生女，于是花了几千元择校费把她送到一中读书，分在普通班，与肖战所在的重点班不在同一栋教学楼，平时是很少能碰到的。

“李雪蓉不认识张小英，但张小英的好朋友，就是我们初中班的刘月姣，她说张小英说的，她去一中就是为了你。”肖胜南八卦起来。

“咦，说点别的吧，告诉你我和她很少能碰到，还为了我，没有的事。”肖战不以为然。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妹子？”肖胜南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不甘心地追问着好友。

“没有，没有，我告诉你啊，我现在只喜欢我们家小宝，哈哈哈，喜欢得不得了。”肖战打着哈哈，遭了肖胜南一个大大的白眼。

而小宝王一博，这时又专心下来继续写他的计划了，嘴里忿念有词：“跑步能长高吗？那就跑久一点。哥哥你的腿长，你要等等你，我跑不过你。我学会了骑车就叫爹给我买自行车，哥，你说女式轻便的那种我能骑吗？游泳时要带王小兴和肖红南一起去，我要和他们比赛⋯⋯”

等他把一页满满的计划写完，肖战拿了过去看，笑道：“小宝，你忘了两件最重要的事，写作业和搞双抢。”

“我不要！”王一博马上叫了起来，“为什么暑假里要双抢，我不要去水田里，有蚂蝗！”

蚂蝗就是水蛭，是很多农村孩子的恶梦，被它们叮在小腿皮肤上，吸得胀胀满满的血。而且，一旦被叮上了，扯都扯不下来，蚂蝗的小嘴，简单是个小吸盘。

“你都是小男子汉了，还怕蚂蝗？说出去你的小伙伴都会笑话你呢。”肖战揉着他的头顶安抚着。农村的孩子从七八岁开始，就要下田帮大人割禾插秧递禾把这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王一博仗着有哥哥，爹娘不指望他帮忙，前两年只要求他送送茶水，在晒谷坪赶赶鸡。

“就怕，男子汉就不能怕吗？哥，那个真的很吓人。”王一博感觉小腿已经起鸡皮疙瘩了，不由自主往哥哥身上蹭。

感觉到男伢子是真的怕了，肖战不忍再吓他，“好好，那就不下田，你还是负责送水和晒谷子。”

肖胜南像刚想起来一样，说：“今年我帮你们，我哥和我姐都出去打工了，他们的孩子都丢给我爹娘带，今年我家没种田，他俩给生活费，连我的学费都包了。我今年可以帮你们双抢，到时候喊李雪蓉一起，叫她找几个女同学来插秧，女孩子插秧速度可快了，几天就搞完了。”

“你可不要强迫人家啊。”肖战叮嘱道。

“不会，都是在家里做惯事的，勤快着呢。”肖胜南笑道。

肖胜南和肖战又聊了一阵后，发现靠在肖战怀里的小宝已哈欠连连了，打趣道：“小宝今天怎么不看电视了，哥哥回来就粘上了，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太久没见到我了。”肖战心疼地把人再往怀里搂搂，“那我抱他洗澡去，你先去看看电视吧。”

“你忙去，我回家了，我也得回去帮那几个侄子侄女洗澡，烦死了，一到暑假这就成我的事了。”肖胜南发着小牢骚回去了。

“哥，你帮我洗。”王一博迷瞪瞪喊道。

那时还没热水器，需要先烧热水，倒入澡盆或桶里，加凉水调好水温。肖战把人抱到后面偏房爹专门修的冲澡房，让他坐在板凳上等。“娘已经烧好水了，我去提水。”

打来两桶水，两人都脱ll光光。没有别扭，从小就这样，肖战细心给王一博搓着背，取笑他耳后根没洗干净。王一博回嘴道：“那还不是怪你，谁叫你没帮我洗。”

“好，我的错，这个暑假好好给你洗。”肖战挺自然的就认错。

小男伢就让哥哥给他搓了好几遍，当哥哥把最后桶里的水一股脑全倒在他身上时，他感觉好爽。哥哥拿毛巾给他擦，他盯着哥哥下面，突然说：“哥，你长好多毛了。”

肖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满脸通红，他强压下自己的怦怦心跳，嗔怪道：“小坏蛋。”

吵吵闹闹洗完，哥哥把他抱上床，放下蚊帐。山上夏夜倒也凉快，娘给他们准备了薄被，说下半夜一定要盖住肚子。

王一博马上按以前的标准模式贴住哥哥，肖战轻轻把人搂住，心里涌起莫名的悸动。

愉快的暑假就开始了。

每天清晨，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琑口山坳出发，沿着石子小路向正龙石山跑。路宽的地方并排跑，路窄的地方小宝在前，大宝在后。

钟潭总是笼着一层轻雾。为什么叫钟潭呢？潭边靠石山的那侧有溶洞，石钟乳遍布，游泳到那边，拿石头敲击那几块大的石钟乳，会发生钟的长鸣声。

“哥，好热，我们下水去游泳吧。”这天，王一博浑身跑得汗津津的，肖战也一样。

“娘会骂的，早上水还很凉。”肖战劝道，“我们下去那边，洗洗脸就好。”

边上有石砌的台阶，青苔密布。两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往下走，到最靠潭水面的那一阶，王一博滑倒了，把哥哥也带了下去。

屁股都坐到了水里，所以反正已经湿了衣服，就游个泳吧。

农村孩子游泳都是自学成材的，标准的狗爬式。“只游十分钟。”下水前肖战强调道。

他们把潜水这个动作叫“扎闷子”，游到溶洞那侧，王一博扎了一个闷子，从水底捞起一块石头。他们攀着潭边的树枝，踩着水，敲着那几个吊钟，“当，当⋯⋯”洪亮的的声音响起。

“好像我们小学的铃声，哥，里面是空心的，你说是不是？”王一博兴奋得大叫，终于体验了一把钟潭名字的由来。

“是，正是这个声音。”肖战抹了抹小宝脸上的水，“游过去吧，快上去，水还很凉呢。”

“哥，我要在这里刻一行字，就在这里，这面很平整。哥，你写字好看，你刻，帮我写上：王一博到此一游。”王一博把石块递给哥哥。

石块上有尖的棱角，溶洞壁面是水气浸黑的，用力刻，能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肖战叮嘱王一博抓牢树枝，自己也一手抓树枝，一手刻字，“王一博到此一游”，字迹苍劲有力。

“哥，也写你的，你的名字也写上，写到我这排下面。”王一博大喊着。

肖战就继续写，“肖战也到此一游”，字数一样多，上下排对齐，漂亮极了。他还不满意，又扎了几个闷子，找了几块更尖的石头，重描了几遍，划痕更深了。

“太好了。”王一博满意极了，抓树枝的手臂也累了，“哥，我们游过去吧。”

肖战让他在前面游，跟在他身后推着他，上到石阶上，两人湿衣服贴在身上，像两个落水的猴子。互相笑着，又牵着手上到石子路，转向天鹅岭下的山谷跑去。

这样跑回去娘当然是要骂的，边骂边去给他们烧热水。两人在澡房互相往背后浇着热水时，小宝问：“哥，那字会褪去吗？”

“不会，我们每年去刻一遍，不，多刻几遍，让它永远不会褪去。”大宝的话总是让小宝心里很踏实。

……

王一博记得钟潭石阶的大致方向，路修得比十一年前宽了很多，也没有青苔了。天太黑了，就算下水游过去也看不清那两行字了。

“哥，你每年都会来刻一遍吧？”并肩坐在石阶上，王一博轻轻地问。

从96年到04年，他们每年暑假都会来一遍，带了尖尖的凿子，刻得又快又深。

“嗯，我去刻了，每年。”肖战哑了嗓子，心里有点难受，每来一次，他都要在这里哭上一场。今天不要哭，今天不是他一个人了，不是做梦，小宝就坐在他身边。

王一博把哥哥揽过，让他头靠在自己肩上。他的心在痛。

一年一次的相见，和今天大半天的相处，他发现，他的哥哥没再长大，就好像永远停在二十四岁，和他们的感情一样，就停在04年的那个8月。哥哥今天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就像当年那个二十四岁的大男孩，炙热和温柔。

二十九岁的王一博轻轻说：“哥，以后我比你大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