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山,叫天鹅岭,从城市过去,很远很远。从省城到市里,再从市里到桃瑶县城,再到离县城最远的都(du)梁镇,再是蜿蜒曲折的山路,一弯又一弯,转了二十三个弯后,到了山坳口,山坳口有个响亮的名字,叫琑口。
山坳口上面的大院子就叫琑口大院子,三百多户人家的大院子,靠东的姓王,叫王家园,靠西的姓肖,叫肖家园。这是一片丘陵山地,耕地一半是旱地,一半是水田。
这是中国中南地区H省S市下面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这里的人们敦厚朴实勤劳又带些些蛮劲,日子不好不坏,不愠不火。
王一博是遗腹子,他亲爹在他出生那一年,1986年的7月,小煤矿塌了人被埋在了里面。矿上赔了三千元,在那个年头是个大数目。但他娘一分钱没碰到,一个月后生出孩子,看到了大胖孙子的爷爷才给了寡居的媳妇三百元。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了,谁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人什么时候离家另嫁呢。
嫁还是嫁了,一年后就嫁给了大院子里肖家园的泥瓦匠肖明雄。肖明雄的婆娘三年前就病逝了,他带着儿子肖战过日子,虽然有手艺能赚钱,但没有女人的日子,太糟了。肖战七岁时,这个叫姚美兰的女人,带着一岁的王一博,住进了他们的家。
从此,肖战身上的衣服不会再脏兮兮的全是他爹工场上的泥水了。他穿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每天放学回家,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那个正姗姗学步的男伢子,还不太会说话,却“哥哥、哥哥”叫着,追着他满地跑。
当地人说,要哪样贤惠的女人才能做好后娘。姚美兰,就是那个好后娘。
她有亲儿子王一博,后来又和肖明雄生了女儿肖敏。她对肖战视如己出,悉心教导。肖战能成为琑口大院子多年来第一个大学生,她功不可没。肖战一直和王一博一样,喊她叫娘。
然而,命运总是捉弄她。2015年9月,在肖战的陪同下,才五十五岁姚美兰去省城肿瘤医院做了左边乳房切除手术,乳腺癌,幸亏发现得早,术后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内分泌治疗和化疗,医生说如果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基本不会出现复发。
回到家,六十岁的肖明雄拄着双拐出来迎他们娘俩。寒暄了几句,肖战扶娘去了一楼卧室休息,伺候病人躺好后,关上卧室的门和爹一起出来到厅堂里。
肖明雄现在只有一条腿,左腿齐大腿根截掉了,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他在病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只有一条腿了。王一博跪在他病床前,他闭上眼睛不看这个养了十八年的孽子。
后来,他去拔输液管,拒绝吃药和进食,他狠心说:“你走,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除非我死了,我是不会同意你们的!”
所以,王一博被肖明雄赶出去十一年了。
肖战扶爹到厅堂的红木长沙发上坐下。肖明雄感觉儿子还有话要说,就先开口问:“医生到底怎么说?是不是还严重,好不了了?”
“不是不是,真的挺好的,只要服用一段时间的药就好了,以后定期检查就好。”肖战连忙安慰爹。
“那,你是要和我说什么?”肖明雄很疑惑。
肖战直挺挺跪了下去,跪在爹的单膝下,左手覆在爹的膝盖上,看着爹的眼睛说:“爹,医生说,娘以后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十一年,她一点也不愉快,小宝走了后,她都不怎么笑了。爹,求你了,让小宝回来吧。”
这是十一年来,肖战第一次在爹面前提起小宝王一博。
肖明雄看了一眼已双眼噙泪的儿子,又看了一眼自己左边空荡荡的裤管,无力地问:“十一年了,你一直不娶亲成家,是不是一直在等他,在等我死?”
“爹,我没有,我就是忙。”肖战低下了头。
是忙啊,辞了中学老师的职务,肖战就一心扑在天鹅岭这上千亩土地上。果园、蔬菜基地、养殖场、食品加工厂、亲子开心农场俱乐部⋯⋯这一片山,已是全镇全县乃至全市全省有名的美丽乡村建设的示范基地和成功模式了。
他的农副产品,在省城各大超市都有售,有一家连锁大型新鲜超市,几乎都是他的“琑口牌”产品,和他们签了长期的供货合同。
“就只是因为忙?”爹紧追一句,平常儿子拒绝和他谈这些话题,今天逮到机会了,一定要问个明白。
“爹,我保证,小宝回来了,我不会再和他那样了。”肖战不想多说,匆匆保证着,“娘心里太苦了,她不说,我们不能当做不知道。以前当不知道就算了,现在她身体都这样了。”
肖明雄知道姚美兰的心里的痛苦。他截肢后,她悉心伺候他,鼓励他,谁都夸她是个好后娘是个好婆娘。但是,她却固执地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愧对肖家的列祖列宗。
是癌症啊,谁能保证她还能活几年。肖明雄也是心疼婆娘的,他拉肖战起来,无力地说:“你的保证你要做数,你也别逼死我。我给小宝打电话,我叫他回来。”
王一博一个人开车回来了,他下了高速后先去了县城,把妹妹肖敏载上车,再一起往琑口开。石子马路已做成水泥路面,山道弯弯,九月的风已不再燥热,开了车窗,风拂过他的脸,近乡情怯,王一博抓方向盘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这些年一直和妹妹有联系的,他过些日子会给肖敏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娘生病后不久他就知道了,他也知道肖战陪娘去省城看病,他去病房看过他们。
他只是没让他们发现他。
全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在干什么,过得怎么样?每个月,他会给娘卡里打钱。
肖敏一路上叽叽喳喳,把娘生病以来的事又说了一遍给二哥听。“我带毕业班,又刚开学,请不了长假,就只有周末去两天。所以就一直是大哥在陪娘看病,要不是大哥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知道。”王一博淡淡地说,手指关节都握得发白了。
肖敏歪着头深深看了二哥一眼,略带不满地说:“你能知道多少?这十一年,大哥的事,家里的事,你能知道多少?你虽然定期打电话给我,好多话,我也不能在电话里和你说得清楚。你还隐藏了你的号码,万一爹和娘临时有个什么事,我们去哪找你?”
“爹和娘知道我的号码。”王一博说。
“这次是爹打给你的?不是大哥打的?”肖敏有点意外。
“哥,他,不知道我的号码。”王一博声音哑了下去,“他从来没问爹要过我的号码。”
出事那年,2004年,肖敏才十五岁,她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也是她二哥王一博高考结束准备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也是她大哥肖战在县十中当老师的第二年的那个暑假。
她是全家最得宠的小公主,大家都叫她小米粒,她不需要关心家里的事,只知道那个暑假爹和两个哥哥都很忙,家里租来一台压制红砖的机器,他们三人要抓紧时间制出几窑砖坯,赶在开学前把红砖烧出来。爹说要在那年冬天把家里的老红砖平房推了,重新建一座小楼,要建四层,要围起院墙。
爹是泥瓦匠老师傳,以前大家都是平房盖青瓦,他手艺很吃香,赚了不少钱。但近些年,县上镇上的人家都开始建平顶楼房了,用瓦量急剧减少,爹就没那么忙了。爹说,他可以闲下来了,他有两个能干的儿子,大宝在县城教书,小宝马上也要上大学,都是吃“国家粮”的人,以后也不会回琑口长住。但老屋场上要建好房子,建琑口大院子的第一栋平顶高楼,以后儿子们带着婆娘崽崽回来,要有地方住。以后在城里长大的孙崽孙女,不能住低矮的平房,所以要建四层高的楼房。
兄弟俩就在那个暑假,听爹的安排,给爹打下手,和爹一起搅拌黄泥巴,准备先制好红砖,开学后爹再请人挖地基,一步一步来。
肖敏不知道,爹是怎么滑进制砖机斗内的,左腿是怎么被轧伤而不得不截肢的?
肖敏更不知道,大哥肖战为什么在马上有学校正式编制时却递交辞呈?而二哥王一博已经被省农大录取了,为什么没去上学,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家,从此不再提二哥,爹娘常挂在嘴边的小宝,被这个家除名了。
是在肖敏上了大学后,二哥才通过电话联系上她。以后,二哥隔十天半月会打她的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也转弯抹角问大哥的情况。
王一博开着路虎揽胜回来的,车牌号码是省城的,不是租的车,是他自己的车,他现在就在省城做事。出去时才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以大老板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山村,琑口大院子的人都去围观。近些年刚嫁进琑口大院子的新媳妇们和新长大的小年轻们都感叹:“肖老师已经够俊了,这个弟弟也帅得没边边,肖师傅家的崽都长得这么好。”
琑口大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今年二十九岁的王一博和三十五岁的肖战,这对当初比亲兄弟还亲的半路兄弟,已经十一年没见面了。
有人知道原因,有人在猜原因,大部分人在奇怪。
家里是四层洋楼了,那年当然没建成楼了,是又过了几年,肖战在天鹅岭上的有机蔬菜水果基地初具规模,乡镇企业家的名声鹊起时,爹终于重提建房的事。
那时琑口大院子已建起了好多小楼房了,肖战还是按当年的设想,一楼是大厅和爹娘的房间,二三楼也按厅和室设计,四楼是客房和储藏间。小宝当时说,二楼给小米粒住,我和哥一起住三楼。
围起了院墙,院门是对开的大铁门,左边这扇有一个小门。那年才一岁的名叫芫荽的小柴狗,已略显老态,摇着尾巴绕过肖敏,嗅了嗅王一博,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
王一博从车上拿下几条中华软包烟和一大袋零食糖果,示意肖敏给围观的邻居们分一分,村里有人从外地回来,都需要敬烟散糖的。
爹和娘没出来到院里迎他,哥哥也不见身影。
王一博的堂哥王小兴,过来重重地抱了一下兄弟,“回来了!”两人互相拍着肩背。
王小兴对着围着的乡亲说:“这家里有病人啊,大家理解一下,改天再来叙旧,先让他进去看看他娘,先散了,散了啊,改天再来。”
人群慢慢散去,王小兴对王一博说:“爷爷奶奶也知道你回来了,等这边忙完了,再过王家园那边去看看,都很想你的,我先回去了。”
王一博朝与他同年的堂哥点了点,再把目光转向那半掩半开的堂厅大门,心纠紧了,痛起来。
“二哥,进去吧。”肖敏拉了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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