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晨，一家位于市中心的高级私人心理诊所内，微微仰起的黑色诊疗椅上躺着一位青年。

穿着白大褂的女心理医生坐在一旁，用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肖战，告诉我，你在梦里都看到了什么？”

　　女人年纪不大，皮肤很白，生得一双天生会笑的桃花眼，一头微卷的长发披在身后。

“一个孩子...”肖战双眸紧闭，眉头深锁，额上泛着细密的汗。

“是什么样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他在干什么？”女人继续问着，视线落在男人微湿的鬓角上，目光带着些许不忍，似乎在纠结要不要继续，可又不忍就这样中途放弃。

“一个....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儿....”肖战紧握躺椅边缘的手忽然收紧，手背上青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凸起，“他，他在哭....”

　　似幻似真的梦境中，男孩坐在血泊里发出悲戚的哭声，那哭声悲痛到令人心悸，忽然，他转头看向肖战，慢慢起身，迈着虚无的步伐一点一点向肖战靠近....

　　漆黑如墨的双瞳，在趋近光明的梦魇中越发清晰。

那一刻，肖战的内心像被两种相悖的东西撕扯，一种声音告诉他，快，看清那个男孩儿的脸，另外一种相反的声音却在阻止他，不要看，真相来临时，等待你的会是无尽的深渊。

“不要，不要过来！”

　　他被第二种声音打败，发出梦呓般的低吼，他挣扎着，奋力地挣扎，想从梦魇中醒来，四肢却像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藤蔓紧紧捆住，一点一点地将他拉向梦魇深处。

稳固的黑色诊疗椅被男人摇晃得咯吱作响，可那双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就像在和某种无形的力量作斗争。

女人察觉男人情况不对，情急之下已经忘记了要结束催眠，有些慌乱地摇晃着肖战的手臂：“肖战，你醒醒！你快醒过来！不要再想了，你快醒过来！”

　　可任凭她怎么摇晃，肖战依旧无法从可怕的梦境中逃离。

“我现在倒数三个数，你立刻、马上醒过来！”女人强自恢复镇定，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放到肖战面前做出数字的手势，一字一顿地喊道：“3、2、1！醒过来！”

　　话落，她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手指仿佛是可以停止一切的信号，在那声脆响停止的一刹那，肖战蓦地睁开了眼睛，他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怔愣了几秒后才慢慢恢复了神智。

原来，他在心理诊所，就在刚才，他的心理医生Lisa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为他做了深度催眠，而方才的一切，都是他在催眠中见到的记忆碎片，就在他差点看清那个孩子的脸时，他却退缩了。

见肖战醒来，Lisa才抚着胸口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Lisa满怀歉意地看着他。

Lisa是肖战的心理医生，今年23岁，华M混血，她从大学毕业就一直跟进肖战的案例，两个人认识将近两年，从一开始把肖战当成一个普通的病人到现在成为可以谈心的好朋友，Lisa只想用尽一切办法将肖战治好。

于公，她想让自己的病人早日康复，于私，她真的不愿看到他再受折磨。

而催眠是一种以毒攻毒的治疗方法，会让病人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重复自己不想看到的场景，来激发大脑皮层内被隐藏的记忆，她本来不想这样做，可耐不住肖战的强烈要求，才不得不答应。

“我没事，”肖战扶着椅子慢慢坐了起来，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刚才只差一点就可以看清那个孩子的脸了，可是我....却退缩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努力想要探知真相，却又恐惧真相。

“没关系，慢慢来，我们慢慢来。”Lisa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略带委屈地说，“我真的不该听你的为你进行催眠，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可怕，我真怕你会醒不过来。”

　　肖战苦笑了一下：“抱歉，让你担心了，是我太着急，所以才想要剑走偏锋。

Lisa从一旁桌子上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柔声道：“该说抱歉的是我，不该贸贸然同意你的请求，不然也不会发生刚才的事，来，擦擦汗。”

　　肖战接过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道：“不要这么说，是我要求你这么做的，即使出了什么事，承担一切风险和责任的也该是我。”

　　Lisa叹了口气，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再做无谓的争论，随后起身倒了杯水给肖战，然后又在椅子上坐下。

肖战接过水，颔首道了声谢谢。

“我昨天联系了罗伯特博士，”Lisa将卷发向耳后掖了掖，“就是那个我和你经常提起的我在国外留学时的导师，他给了我一个建议，你想听吗？”

　　肖战轻轻点头，示意她继续，然后喝了口温水，将水杯放到了一旁。

“其实导师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说，你的病一定和三年前缺失的记忆有关，因为在车祸发生之前，你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发病的征兆，而车祸后你的身体机能也并未受损。”

　　“所以，一定是三年前的某件事对你造成了一定的刺激，诱发了你的心理疾病，我们应该尝试去恢复三年前丢失的记忆，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肖战单手撑住额头，似乎又陷入了回忆：“可是已经三年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要一想到三年前的事，他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

三年里，他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去警察局查档案，问身边的人，甚至派人四处寻找目击者，都无法找回缺失的记忆。

三年前发生的事就像被人刻意抹掉了一样，他只是被告知他和父亲是在驾车外出时与一辆逆行的卡车相撞，而后司机肇事逃逸，但那辆卡车司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战甚至曾经怀疑过，这个所谓的“肇事司机”是不是根本就是始作俑者为了掩盖一切而凭空捏造出来的人物，可这个始作俑者又是谁呢，肖氏集团在H市可以一手遮天，又有谁敢动他和他的父亲？

　　他痛苦地皱起眉，脸色愈发苍白。

“好了好了，不要想了，”视线落在肖战脸上，Lisa略有不忍地说，“记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找回来的。”

　　肖战用手撑着额头露出一抹苦笑：“Lisa，你相信宿命论吗？就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又因才有果。”

　　漂亮的弯眉挑了挑，Lisa细白的指尖挑起脖颈上的十字架给肖战看：“我信，我信奉上帝，也相信世间存在神圣的造物者。”

　　肖战慢慢垂下头：“所以，我是不是曾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大概是没想到肖战会把话题辗转至此，Lisa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虽然信奉上帝，但是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我更相信，心理问题更多是人的心魔所致，而不是所谓的命运安排，魔鬼撒旦从来不会赤.裸地向世人告知他就是恶魔，所以，你也只是病了，明白吗？”

　　“噩梦只不过是一段微小记忆的影射，或许，那个男孩儿只是那个晚上你偶尔瞥见的一个人，然后反射进你的脑海，形成了你所谓的噩梦，或许那个孩子和这场车祸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也说不定，所以，你不要瞎想，知道吗？”

　　肖战自然听懂了Lisa话里的意思，微微勾唇，没有反驳。

女人虽然看起来年轻柔弱，但字里行间里却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笃定，这大概就是作为心理医生的专业能力，总会让病人在她这里得到些许的安全感，这也是肖战信任她的原因。

Lisa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沓A4纸，是一篇提前打印好的长篇论文：“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法，是从这篇获奖的论文上获得的启发，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这是一篇发表在一个著名国际心理周刊上的论文，上面有一些关于罕见心理疾病的治疗方法，还包括一些已经成功的案例，在肖战来之前，Lisa已经反反复复将论文研究了好多遍。

“什么方法？”俊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任何方法我都愿意尝试。”

　　只要....可以治愈他。

Lisa静静看他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亲情疗法。”

　　肖战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太懂，他重复道：“亲情？”

　　“对。”Lisa认真地看着他，“难道你没有发现，其实你很孤独，孤独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情绪，它常常会见缝插针地将你所有的负面情绪无限放大，进而产生一种恶性循环，正是这种恶性循环，让你越发地讨厌接触情感，让你的病情更加严重。我觉得你需要一个亲人，一个可以陪在你身边关心你冷暖的人。”

　　“亲人？”肖战缓缓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在咀嚼它们的含义，愈发觉得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他唯一的两个亲人已经化成灰烬凌乱地散落在暗无天日的墓地里，他前两天才刚刚探望过。

沉吟片刻，俊美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嗤笑，不是嘲讽别人，而是嘲讽自己。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孤家寡人一个，谁来治愈我？”

　　Lisa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名片递给肖战，上面写着“圣玛丽孤儿院”几个大字，下面附着一行偏小的字体，是地址。

“去这里吧，”Lisa认真地说，“如果遇到有缘的孩子，领养一个，让他陪在你身边，以你现在这种情况，你根本无法结婚，也无法恋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孤独下去，人是群居动物，就算一个正常的人类，长久的孤独也会产生心理疾病的。”

　　看着Lisa手中那张薄薄的名片，肖战在心里默念：圣玛丽孤儿院，孤儿院.....

　　那里的孩子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因为某种原因失去父母，被丢弃或者被迫与家人分开？所以，这种治疗方法的本质是找一个命运同样悲惨的人，抱团取暖，是这样吗？

　　男人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个弧度，带着一点努力掩饰却依旧无知无觉流露出的淡漠。

他的心里是漠然的，没有太大的波动，或许是这种病的缘故，无法让他对一些情感快速产生共鸣，可是他仍然愿意听取医生的意见，哪怕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他依旧愿意尝试。

他接过名片放入西装口袋，长腿从诊疗椅上放了下来，口气忽然就恢复了几分例行公事：“我会去的，Lisa，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Lisa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到了唇边又咽下。

肖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向门口走去，在要到门口的时候缓缓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女人。

Lisa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他开口。

“谢谢你，Lisa。”大概是催眠耗费了男人太多心力，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隐约可闻的沙哑。

“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们是朋友啊。”Lisa轻声道。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回了正常人，我想第一个和你握手。”肖战淡淡地说，“毕竟你是我唯一可以诉说心事，并且愿意为我保守秘密的人。”

　　Lisa回以一个欣慰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隐隐的悲伤：“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并且会和你一起为之努力。”

　　“嗯，”肖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再见！”

　　话落，肖战转身走出了诊所。

望着肖战远去的背影，Lisa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那挺拔俊逸的身影上似乎写着“孤独”两个大字。

她依然记得肖战第一次来他诊所时的模样，只是简单地握手，男人就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无法自控的干呕让他整个人失去了本来的高贵和优雅，病态的模样让人心生不忍。

肌肤之亲是人类表达情感最直接的方式，像握手、拥抱、接吻或者做.爱，都是情感一层层递进的表达，而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这种能力，那他的生活可想而知，一定是孤独的。

即使他拥有着所有人都羡慕的倾世之貌，坐拥肖氏集团，又如何呢，也不过是一个病人，一个连一段正常的感情都无法拥有的病人。

从悲伤的思绪中缓缓回神，Lisa关上了诊所的大门。

而另一端，阿生替肖战打开了车门，两个人驱车回了公司。

总裁办公室内，肖战将圣玛丽孤儿院的名片递给了秘书朱迪：“查一下这个地方的背景。”

　　朱迪：“是，总裁。”

　　三十分钟后，朱迪将一份资料递到了肖战手里，汇报道：“总裁，圣玛丽孤儿院是我们肖氏集团于1990年出资修建的，目前负责收容无家可归、被父母遗弃或者父母意外身亡的孩子，院长名叫李富贵。”

　　肖战唇角轻抿，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肖氏的手伸的还真长，旗下连孤儿院都有，不过父亲总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他合上文件，淡淡抬眸：“通知他们的负责人，我明早过去。”

　　“好的，总裁，我这就去打电话。”

　　朱迪微微颔首刚要转身离开又被肖战叫住：“等一下，通知财务部，开一张500万的支票，我要捐赠给孤儿院。”

　　朱迪微笑道了声“是”而后恭敬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