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农历二月初十。
河南省高兰乡范家庄,村西头靠河边独家独院的肖战家今日有喜,新娘子还没到,大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男女老少。
在农村,没什么娱乐的项目,除了农忙时家家户户抢着收粮,其余时间,一眼望去全是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
谁家吵个架、有个红白喜事,就已经是村里的大事了,你喊着我我叫上你,嘻嘻哈哈围在当事人门口看热闹。
就像现在,不足两米高的土墙外面有穿着花棉袄胳膊上黑乎乎的半大的小子和姑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不怕冷早早就开始掐辫子的老婆子,老头们把石磨盘当象棋盘围着下棋消磨时间,就等着新娘子来了瞅瞅长啥样。
院子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举着垫了红纸的木托板四处游走,上面放了几盒烟,谁都可以拿一支抽,外面看热闹的人也人人有份。
再往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堂桌放在堂屋门口,红漆染的,有的地方掉了色露出原本的黑乎乎的模样,有一腿还跛了,下面垫了一片碎瓦。
桌上正中间是一个香炉,三根香正徐徐冒烟,旁边还有挑盖头的秤杆,以及一面镜子。
堂桌前面,一个穿西装配两层毛衣的高个子青年跟一个五十多岁的穿中山装戴解放帽的老头忙着核对宾客名单,这个青年相貌还不错,看起来像是个精明的。
只是他的西装有些不合身,大了好多,导致左边胸口上的红花忽闪忽闪地要掉。
堂屋的门也是掉了漆的,过年时贴的门神还在,现在又一左一右各贴一个“喜”字,倒显得没那么破败了。
进了门右拐是堂屋东间,三个女人正做着婚房最后的布置,一米五的木床铺上大红的床单,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从左到右按顺序摆好。
除了这抹红色,整个房子是土黄色的,土坯房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只挨墙放了一个两米高的木柜,木柜是崭新的,红漆的味道还很刺鼻,跟屋子十分不相配,一看就是刚打好没几天。
“村长,战叔,新娘子要来啦,到咱们小学那儿了!”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小子风一样窜进院子,跑到还在看宾客名单的两人面前,呼哧带喘地高喊。
“哦哦哦哦哦,新娘子来咯!”其他半大小伙子也开始喊。
高个子青年红了脸,挠挠头,似乎不习惯被人这么调侃。
村长催促他,“快快快,肖战,别对了,让你妹夫看着,你赶紧准备准备迎亲去。”
肖战出门后,村长又对传话的小子说:“涛涛,看见厨屋墙上那个棍子没,你去拿过来,对对,就是那个。等会儿你就在门口等着,轿子停下了,你就听我的命令,点着了围着轿子跑一圈,知道了不?”
“中!”涛涛拿着缠了一圈鞭炮的木棍老老实实在门口站住。
村长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婶子,你把喜糖喜纸准备好,新郎新娘一进门就撒。还有秀娟、玉梅,赶紧的,塑料油纸还有被卧在堂桌前铺好,一会儿拜堂用!”
村西头的大路尽头,肖战局促地站着,脸上有羞涩的笑容。旁边有老爷们儿也有妇女,一部分人着急看新娘,就也跟着来了。
远远看过去,一里地外,一辆驴车缓缓行驶,上面拉着红木柜,大红的茶壶、带着喜字的铁盆,还有其他零碎的物件;
一辆牛车在后面,坐着迎亲的人;再后面,是一顶四人抬着的花轿,说不出是什么木头制成的,上面的朱漆、贴金都褪色了,原本的红漆也被风吹日晒成橘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透过透雕看过去,里面坐着一位新娘子,外面是大红的毛呢大衣,里面套着高龄红毛衣。
镂空的红盖头下,她盘着高高的发髻,脸上的妆容并不精致,红唇却很鲜艳。仔细看,新娘子的嘴角轻轻上扬,看来对这桩婚事是非常满意的。
与此同时,村子东头河堤上正沿着斜坡下来一辆黑亮的红旗车,这车从镇上跑下来,一路经过了三四个村子,被人行了一路注目礼。
有些家里有电视的认识这种车,跟邻居显摆。
“这车我知道,乖乖,可不简单,高级领导人开的!咱这穷乡僻壤的,咋也有这车,这是谁家的?”
邻居没搭话,看着这新鲜玩意儿瞪直了眼。
还有小孩子看这车新鲜,追着车跑了几百米,直到追不上才罢休。
到了范家庄也一样,从进村就被几个大人小孩跟着,村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车开得慢,但目的很明确,毫不犹豫地开到村西头的那家正独院前,与迎亲队伍狭路相逢。
此时,肖战正单手扶着轿子,一见面前有一辆只在隔壁家里电视上见过的车,顿时不敢走了,这要是蹭坏了,估摸着连自己带家都卖了也赔不起。他示意轿夫往边上挪,给车子让路。
没想到车子一动不动,等了有几分钟,眼看要到吉时,他松开扶着轿子的手,壮着胆子走到车前,甚至没敢从前车窗往里看一看。
手先在宽大的西装上抹一抹,再摆出一个笑脸,才敢轻轻敲了敲车窗。
要是这个人不好说话,自己就多陪些笑脸,实在不行,送他一盒烟抽,让他吃个喜酒也成,不知道开这车的富贵人看不看得上他们这穷乡僻壤的粗茶淡饭。
接下来是漫长的时间,几十秒或者一分钟,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感觉十分漫长。
难道是碰到难缠的主了?
虽说为人处事能忍则忍不愿与人为恶,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新娘在等着,这么多乡里乡亲看着,就算是车里的是恶霸,他也得硬气一回。
他抬手,准备再敲一敲,车窗突然缓缓往下落,露出里面的人,先是宽阔的额头,接下来是一双剑眉,再接下来是狭长菱形的双眼,高挺的鼻梁,略显小巧但很饱满的嘴巴……
此人紧紧盯着他,同样是一身西装,但比他看起来贵气百倍。
肖战在看到这人眼睛时就浑身血色褪了个干净,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旁边围观的群众早就凑上来看热闹,顺手扶住他,语带惊讶,“咋了这是?你家亲戚啊?”
新郎摆摆手,强撑着看那人打开车门走下来,眼睛里带着冰霜。
这大概是冷清的一场婚礼了,如果还能称之为婚礼的话。
绕轿子驱邪的鞭炮没放起来,喜纸也没撒出去,行跪拜礼的被卧被人一把掀了。
没人敢拦着,谁都不知道这个开着锃亮的轿车,踩着锃亮的皮鞋,穿着合身的西装披着黑色大衣的青年是什么来路,光是这打扮都不像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
就连一向自持身份的村长也哑口无言。
有几个人看着总觉得这人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只有肖战的妹妹肖小小,先是一脸喜悦,看到青年做的事后怔住了。
人人都替肖战捏一把汗,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么个人。
肖战自己也一手汗,他站在新娘身边,牵着她的手,充满歉疚地看着她。
新娘反握住他的,脑子里则是刚才在花轿上瞥见的、此刻正坐在堂屋长辈受头的位置上的人撩开轿帘撇进来的冷眼。
这人不是个善类。
这个院子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人,却没一个人说话,忙着做宴席的师傅也都停下了。人人都看着堂而皇之占据主位的年轻人,年轻人看着的是新郎和新娘,以及他们交握的手。
村长左看右看,觉得得说点什么才对得住自己的身份。
“这位年轻人,今天是肖战的喜事,哪怕就像你说的他欠了你的债,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咱也等婚礼完了再算行不行?”
村长一发话,其他村民也开始附和。
“就是啊,哪有不让人结婚的。”
“肖战三十好几了才娶上媳妇,多不容易,前些年因为这个没少受闲言碎语,这好不容易成了,可不能给人搅和了。”
说这话的人似乎忘了自己也曾经因为这个嘲讽过他。
年轻人不为所动,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肖战。肖战稳了稳心神,贴在新娘耳边说道:“对不起啊,让你面子上不好看了。你先进西屋休息会儿吧,我跟他说说。”
他其实更想让她进堂屋,但怕坐在堂屋的人挡着路不让进,那就更难看了。
新娘不走,说:“咱俩是夫妻,要说一起说,有啥事儿咱一起扛。”
两人窃窃私语,这在年轻人眼看来,跟打情骂俏没什么区别。他握紧拳头又松开,站起来,踱步到肖战面前,冷冰冰道:“你想让我在这里说吗?你跟我过去的那些事。”
肖战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又白了。
“啊!”新娘子痛叫。
意识到是自己用力了,肖战忙松开她,语气有些颤抖,“你先去休息好吗,我谈完就去找你。”
年轻人再也忍不了,拉着他就往外走,围观的人跟上去,眼睁睁看着年轻人把肖战推到后座上,自己进了前面,开车走了。
新娘难看,肖战妹妹也难看。
“这……这婚礼还办不办了,错了吉时了啊。”村长唉声叹气,为自己在年轻人面前没有威严。
村民们也惋惜,“哎,这叫啥事儿,肖战也太倒霉了。”
其中一部分人看得兴奋,这段时间终于有新鲜事儿了,竟然有人来闹婚礼,他们得好好盘道盘道老实木讷的肖战到底干了啥事儿,才惹来这么个得罪不起的人。
事情到这一步,大家都知道这婚算是结不成了,肖小小强笑着安抚村民,“大家先坐吧,不管怎么说,酒席还是要吃的。其他的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又去安抚新娘,搀着她进了堂屋东间的婚房,“嫂子,你去休息,一切有我呢。”
红旗汽车一路横冲直撞开到了村里的小路上。
对于还在温饱线挣扎、家里有一辆自行车就已经是天大的事的农民来说,能坐上这样的汽车想都不敢想,肖战这一坐能在村里被人高看好几眼,换做旁人早就乐得找不见眼睛,他却一点笑不出来。
呆坐在后面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不知道要前面的人要开到哪里去,这个大壳子闷得他喘不上气。
婚礼没办完留下媳妇一个人,村长村民都还在家里,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越想越焦急。眼看着车子驶过小路,要往镇上开,他坐不住了。
“你要去哪儿?”
开车的人不搭话,一心转动方向盘。
村子越来越远,肖战慌张地在车门上乱摸,“你快停,放我下去。”
还没得到回应,车门也打不开。
“放我下去,不然我就打你了!”
这回声音里带了点狠意,年轻人听出来了,依然没停,他太了解他了,虚张声势而已。
果真,后排“我、我、我”了半天,也不见伸过来的拳头。
跟那时候一样,每次他惹了什么事,这人总是默不作声地承受,实在逼急了就说狠话,就是不见动手。不能怪自己肆无忌惮,谁让这个人太好欺负,他恶劣地想。
“求求你了,有啥事明天再说中不?我还得回去,至少先让村长他们先回去。”肖战没敢提媳妇,他直觉这个词会让这人怒火更盛。
车子还是没停下,但至少这人开口了,“你以为没有你他们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吗?你再说,我就掉头回去,把所有事都抖出来。”
肖战被噎得说不出话,也不敢再说。
车子路过镇上,又开进县城,在一个旅馆前停下,小县城里开房连身份证都不用,给了钱就能进。
提溜西装领子的手一用劲儿,肖战就不受控制地往床上扑,这里的床比家里的褥子软,第一次进旅馆,他只来得及感受一下就赶紧站起来挪到一边,留下一块皱巴巴的地方。
身后的人不管他的拘谨,猛地冲到他面前,他惊慌地往后退,却见年轻人把一朵红花摔在地上,黑色毛笔字迹写着“新郎”二字十分显眼,是他请村里的老师写的。
年轻人做完这些,一屁股坐在床上,正好坐在那片褶皱上。
小旅馆临街而建,窗户外是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除了小门店,满大街两轮的架子车改良成的移动车,卖麻花、卖汽水、卖现做的小吃,甚至还有人用竹篮装了几只鸡蹲在街边吆喝。
窗户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年轻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只点上。
肖战快速瞅一眼然后移开,上面写着“中华”两个字,他没见过。
抽完烟,年轻人终于开口,语气有些不耐烦,“说话!”
说什么?肖战想了又想,绞尽脑汁地想,许久才挤出一个笑容,“你来这里办事吗?”
他曾经说过家是北京的,北京是首都,一定很远很远。
“你觉得我是来办什么事的?”年轻人居然好言好语地问起话来。
“你……你是不是,找村里开证明啊?”肖战急促地猜测着这种可能性,以至于说话都有点结巴,“以前那个,丢了?没事儿,没事儿,村长不难说话,其,其他人也有来找过的。”
期望着年轻人能赶紧办完事离开这里。
年轻人冷笑,抬手去解西装扣子,肖战下意识后退,被他捕捉到。
年轻人起身走到肖战面前,低声问道,“你怕什么?”
肖战极力忽视传来的烟草味和压迫感,尽可能不那么明显的与年轻人保持距离,并低头懦懦道,“没有。”
年轻人却不放过他,一只手抓住他的下巴,抬高,眼睛凝视着,像是要把人吞噬掉,“说说结婚的事。”
下颚被捏得生疼,肖战眉头都皱起来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年轻人半天等不来答案,继续耍狠,“说啊,怎么认识的,处了多久了就结婚,你操过她吗?”越说越咬牙切齿。
肖战的脸刚还是白的,这一下又变得通红,对年轻人怒目而视,“你不要侮辱我们!”
年轻人听了这话似乎有一瞬间欣喜,嘴角只提升了一下,就又落下,“我们?你还真把她当你媳妇了?你跟人拜堂了吗?”
这下戳到肖战的伤心事,农村人二十五岁不结婚就是大龄了,会被人看不起,更何况他因为眼前这人生生熬到了三十三岁,遭了多少白眼,被多少唾沫星子淹过,好不容易找到个不嫌他穷、愿意嫁给他的姑娘,却被搅黄了。
肖战眼圈一下子红了,年轻人一怔,手上的劲儿小了许多。肖战趁机挣开他,怒气难忍下意识地一拳打到人脸上。
不只是这次的事,还连带着以前的怨气。
打完之后,他自己呆了,被打的也愣住,脸色变得铁青。
“就因为一个女人,你打我?她算个什么东西!”
肖战刚刚燃起的一点点愧疚之心被这句话扑灭,跟他讲道理,说不通的。那就不说了,何必废无用的口舌。
良久,身后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肖战从刚才起就对着窗户,听到响声扭头,屋里只剩他自己,他走到窗户跟前又敲又拍试图打开玻璃,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口在哪儿。
这也不能怪他,他虽然认识这是玻璃,但只见过没用过,他家的窗户是木板和铁条弄成的栅栏样式,能通风,春夏秋冬四季地通,冬天糊报纸,天暖了再把报纸扯掉。
“想逃?”耳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肖战立即往旁边迈一步,“没有,就是,开窗户透透气。”
年轻人不在意他的闪避,也走到窗户前。
“我教你。”
手摸到窗户框底下的一个铁钩,拉开,再一推,窗户就开了。
他操作的时候肖战眼睛偷偷往那儿瞥,人一转过来眼神立马飘向一边,装作视而不见。
年轻人拉着他在屋里的小桌子前坐下,“吃点东西。”
是四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红烧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瓶白酒。
肖战偷偷吞下淹没了舌面的口水,这,这是他过年才舍得吃的东西,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今天就能吃上婚席上的肉。
为了娶媳妇,他掏出了绝大部分的家当,一部分给新娘做聘礼,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时下流行的结婚三大件他买不起全部的,只给媳妇买了缝纫机。
另外一部分用来办酒席,他特意买了半扇猪肉,白酒,还有烟,好吃好喝招待客人。
现在,自己这么走了,家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想着想着怨气就又升起来。
“你送我回去吧,回家再吃,你想吃多少都行。”他努力维持着好声好气。
“回去干嘛,结婚?别想!今儿就在这儿了,哪儿也不去。”
年轻人说着一人面前摆一个杯子,倒上白酒,然后拿起馒头抄起筷子,夹一块红烧肉自顾自吃得香。
肖战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这会儿肚子咕咕叫,但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妥协,他不送,自己哪怕走也得走回去。站起身就往门口跑去。
“你干嘛去?给我回来!”年轻人筷子一摔,小半杯白酒扫到地上也顾不上,两步跨到门后拽住肖战的胳膊。
肖战奋力甩开他,年轻人死死不放,俩人扭打起来。
年轻人的目的是治服肖战,让他回不了家,所以即便动作大,却没什么伤害性。
肖战不一样,他无比希望能打倒对方离开这里,所以拳拳贴肉,下了狠劲儿。
他是做农活的,最不缺的就是体力,拳头的力量可想而知。
年轻人挨了好几下狠的,终于发火,拳头握住,一下捣在肖战肚子上,肖战马上蜷缩身体,捂着肚子吐出一口酸水。
年轻人有些慌乱,左手托背右手穿过腿弯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两步并一步地去找旅馆老板要热水。
“你说你,好好听话不行吗?干嘛要跟我对着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练拳击。”
年轻人做事后好人,这会儿大手隔着毛衣给肖战揉肚子。
肖战头埋在枕头上,借着这个动作让枕头吸走他眼角不经意渗出来的液体。软弱,无能,常年干农活的自己居然还打不过一个不要脸的流氓。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问到:“好点儿了吗?”
肖战从枕头里拔出脑袋,闷声问道:“王一博,你回来干什么?”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