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章长鹤犹豫着找到医院和病房时已经是下午了。
医院给沈庭晚安排的是一间单人病房,章长鹤站在病房门口又开始踌躇,刚要打退堂鼓,谁知一转身便看见了章福提着水瓶过来。
“诶,少爷您怎么来了。”章福有些诧异。
章长鹤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我……”
还没等他编好理由,吱呀一声,病房门突然一下打开,穿着一身病服的沈庭晚看着堵在门口的章长鹤一愣。前后都被堵住,章长鹤一时间还有些慌乱。
沈庭晚垂眼看了一下章长鹤手里在医院门口买的花,开口:“进来吗?”
“啊……好。”章长鹤应着。
看着章福将那束桔梗放进玻璃花瓶里,章长鹤:“就……听说货行里面出事,就过来看看。”
说的欲盖弥彰,一切都是为了货行。
“嗯。”沈庭晚点头,似是真的相信,“货行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就是了。”
大抵那一枪还是让沈庭晚伤了元气,脸色有些苍白,连唇上都少了血色,如今坐在病床上垂眼捧着章福刚给他倒的水吃药,更显得羸弱。
章长鹤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听着沈庭晚出事后会巴巴的跑到医院里来,分明几天前两人还闹得那么不愉快,准确的来说是他单方面的和沈庭晚闹得不愉快。
其实,若是沈庭晚没有章蜀四姨娘这个身份,章长鹤或许还十分愿意与他交好,只是现在多少有些不太可能。
正出神,病房门被人敲响:“沈先生。”
沈庭晚示意章福去开门。
来人是鸿鹄货行在码头奉记的掌柜,叫姚鑫,在货行里也干了几十年,这次出事的地方也正是他管辖的地方。
“沈先生。”姚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或许路上走得急,额头上全是汗。
沈庭晚:“说吧。”
这么多天了,巡捕房也惊动了,却连一点东西都没查出来。章家虽说一直做得都是正经买卖,可也不是一点不沾血,这次事闹得大,巡捕房查不出来便只有他们自己来查了。
“这……”姚鑫悄悄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章长鹤。
章长鹤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或许应该避嫌。这时,只听沈庭晚开口:“他是章家少爷,直接说。”
姚鑫:“诶。”
“那狗崽子还被巡捕房关在牢里,什么也不说。咱们兄弟去看了眼,他身上有刺青,虽然不知道怎么被磨过,但也还依稀看得出来是红青帮的人。”
“红青帮?”章福皱眉,“他们一向是接钱做生意,谁敢把算盘打到我们头上来?”
姚鑫擦了擦头上的汗,一脸为难:“这个我们还在查,对方藏得太深了,红青帮那群也是嘴紧的,根本打听不出来。”
红青帮,章长鹤以往在申城时倒是听过的。说好听点是一群合着做生意的,说难听点就是一群打手,只要给钱,谁家的摊子都能去掀了。
章长鹤还想着,只听沈庭晚开口:“去把他们帮屋烧了,别伤人。”
章长鹤瞪大了眼睛朝沈庭晚看去,只见那人神情淡漠,瞧不出表情。可那样狠得话,章长鹤真没想到会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人不是一向温善的吗?
章长鹤的目光太过于实质,沈庭晚侧头看过去,用目光询问他怎么了。两人目光一接,章长鹤连忙避开。
章长鹤听了许久他们商量货行的事情,一时间有点佩服沈庭晚,这些日子他看那几本账簿都看得是头昏脑涨,更不用说像沈庭晚这般将所有事情都记在心里。
姚鑫还顾及着沈庭晚的伤,大体汇报过后便打算离开,章福开门送他出去。正巧护士端着纱布来给沈庭晚换药。
沈庭晚伤在后背肩胛那处,也得亏骨头挡了一下,否则就危险了。章长鹤看着他解衣扣,连忙移开眼,起身打算出去避避。
“诶,小兄弟快来帮我拿一下。”
还没迈腿,章长鹤便被叫住。护士又叫了一声,他这才走过去帮忙把倒满了药水的钢盘端着。
沈庭晚背对着章长鹤,露出半个背部,伤处那块纱布上依稀可以看见些血渗出来,淡淡的红色。许是疏于锻炼,只一层薄薄的肌肉,看着有些清瘦,衣裳没脱完正好掩住腰,那半截腰线漂亮得让人想一探究竟。
章长鹤视线被病号服挡住,他猛的回神,意识到自己越矩了,有些仓促的收回视线,耳根子发热。
护士正在用棉球给枪口消毒,因动了刀子将子弹取出来,有个拇指大小的伤口,看着可怖。
很疼,沈庭晚皱着眉。他也注意到了身后的章长鹤一直安静,以为被吓到了,开口:“你要是害怕,可以让福叔来帮忙,别勉强。”
听得出来沈庭晚语调里的不稳,以及他好像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长辈。
章长鹤心里不舒坦,可见他忍疼的样,只抿了抿嘴:“不用。”
闻言,沈庭晚不再管他。
沈庭晚说了放火烧红青帮房子,当日晚上火光便染红了申城半个天空。第二日陈平报社里便忙了起来,章长鹤也跟着他们一起订版写稿,这一忙起来也过了好几天,他也没时间去医院再看看沈庭晚恢复得怎么样。
心里荡悠了几圈,觉得自己该去看看,可又觉得没有立场。
一天到晚想着,连晚上做梦都梦见了那日沈庭晚坐在病床上说放火烧红青帮时的那股清冷劲儿,还有那截雾里看花似的腰线,章长鹤拨着雾想看个清楚,可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每日在报社整理稿件。
一瞬间被漫天的废稿吓醒,满头的汗。
今夜闷热,章长鹤起身将窗户全部推开,想借夜风将方才脑子里沈庭晚身上那抹白吹出去。他一垂眼,发现了放在桌上有一两日没翻看过的账簿,心中忽的钻出个想法来。
第二日,章长鹤拿着账簿去了医院,可一到医院门口便看见了穿着深色马褂的章蜀陪着沈庭晚出来。沈庭晚又换上了平日的长衫,身上多了些病气。
……这是出院了吗?章长鹤想。
正在他愣神时,一直在车旁候着的章福却瞧见了他。章福似乎给章蜀他们说了一声,那两人也朝他这方看过来。
章长鹤硬着头皮过去。
章蜀向来不喜欢章长鹤一身新青年的穿着做派,见着他依旧一身衬衫、皮鞋,脸上不喜:“一副不中不洋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章长鹤正后悔着自己来得冲动,也没问问章福,章蜀这声骂也没听进耳朵里。章福却怕两父子在街上吵起来,眼尖的发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开口:“少爷这是来找四姨娘的吧,这账簿都带上了。”
章长鹤脸上一热,只能含糊的点头应了一声。
这不只章蜀一愣了,就连沈庭晚都忍不住挑眉看向章长鹤。被这两个人惊奇的眼神盯着,章长鹤只觉得自己臊得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章蜀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有什么问题回家再问,庭晚伤还未大好,受不得累。上车。”
说着,开了后面车门,带着沈庭晚坐了进去。章长鹤只得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不知是章蜀顾忌着章长鹤在场,还是与沈庭晚私下便是如此相处,竟一路无话。章长鹤瞥着后视镜,却发现章蜀挨得沈庭晚极近,手臂几乎贴在一起,又是一阵没来由的不高兴。
到了公馆,章长鹤打了声招呼,又回了自己院子。
章蜀也懒得管他,看也没看他,只叮嘱沈庭晚好生休息,这几日先不用管货行的事情。
身后的沈庭晚应得极乖顺,章长鹤加快了些步子,耳不听为净。
走半路又被章福拦着,想让他帮忙搬搬院子里的花盆。章长鹤在下人面前没架子,接受的又是新思想,讲究平等,也就应了。
“这些花开得正好,前几日公馆里没人盯着,被大太阳晒了好几日,现在人回来了还是得把它们搬到阴凉处去。”章福一遍搬一遍说,“这些花可晒不得。”
章长鹤也挽着袖子,抱着一盆,似随意的问:“沈庭晚喜欢这些花?”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章福笑了笑,“这么一两年,我就没看出来四姨娘真的喜欢什么物件。”
章长鹤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两人搬得地方不同,章长鹤走得远些,到了亭子里阴凉得很。拍着手上的泥出来,又看见了刚在大门口分开的沈庭晚。
沈庭晚看着他满身泥的模样也是一怔,很快恢复,轻笑:“鹤少爷怎么去做搬花的活儿了?”
章长鹤:“福伯让帮忙。”
沈庭晚换了身衣裳,章长鹤想着了方才在车上章蜀紧挨着他的模样,有些话像是没过脑子一般,直接脱口而出。
“沈庭晚,你讨厌我爹吗?”
话一出口,章长鹤便后悔,而沈庭晚只是静静看着他。良久,沈庭晚开口:“鹤少爷这不是说笑吗?我是老爷的四姨娘,哪里有什么讨不讨厌的。”
章蜀的四姨娘,于他而言就是他的小妈。
“小妈”这两个字一蹦出来,让章长鹤心中猛的一跳,还未等他摸清头绪,沈庭晚便沿着院中青石板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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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