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战死于他们生前的最后一战，而那日，恰巧是上巳节。

（有借鉴一些历史设定√）

新朝，上巳节。

洛阳的长街上人头攒动，明明是纷纷细雨的清明时节，今岁却偏偏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大将军回来了！”

“快看！大将军回来了！回来了！”洛阳百姓围在长街侧，伸长了脖子，都想一睹新朝骠骑大将军的风采。

洛阳的城门开了，一个深蓝色的身影胯下骏马如风，扬着鞭子从长街上疾驰而过，“驾！”

街上无数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冲那身影抛出花枝，其中也不乏高声喊着的，“傅将军！傅将军！看这里！”

那蓝色的身影却是没有停下片刻，他一路疾驰，直直到了主道与宫门的交汇之处。

“还请大将军下马，”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恭敬地带着浩浩汤汤的阵仗跪在交叉口，“宫里已摆好了庆功宴，陛下正在殿中等候……”

傅融拉住缰绳，并无下马之意，“告诉陛下，我今日还有要事处理，便不奉陪了。待明日朝上，我再亲自请罪。”说着，便头也不回地驾着马，离开了宫城门。

“陛下，您说说他……”

年轻的少年帝王站在高楼之上，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满不在乎地笑着，“他就是这么个性格，你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又道：“父亲那时与广陵王也有些交情。广陵王还在的时候，他倒还能做个正常人……”曹丕说着，手撑在城门之上的栏杆处，眉毛一挑，“只可惜……”

英雄难过美人关，万古不变的真理。

“随他去吧。”曹丕转过身，敛了笑意，“朕和司马家的账……还没这么快算清呢。”

那马在小路上跑了许久，又拐进洛阳附近的山林之中，在密密的丛林里七拐八拐，终于拐进了一处高高的平地。那片地上盖了间竹子与茅草制成的小小屋子，拿野刺和荆棘蔷薇围了小院子，院里又养了些鸡鸭之类，树荫下，一只大白狗正趴在院门口打盹。

“飞云，多多呢？”

大白狗抬了抬耳朵，慢慢站起身来。

“爹！你回来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站在后院里手里拿着喂鸡的笊篱，见到男人下了马，笊篱也甩在地上不管了，惹得鸡食撒了满地，一片鸡飞狗跳。

她三两步跑过来挂在傅融身上，“可算回来了！我和飞云等了好久呢！”

大白狗慢慢绕着两人转了转，又在傅融脚边趴下，傅融把小女孩放下来，又揉了揉飞云的脑袋。小女孩接过他的行李，噘嘴道：“飞云最近都不怎么动弹。”

“它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傅融看了眼屋内，“东西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啦。”多多绕到他身后把他推进屋里，“竹筒饭在锅里，我现在就去拿！”

夕阳时分，两人围着院子里的石桌坐定，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嘴，肉铺果盘，糯米制成的各类糕点，还有一大锅竹筒饭。

两人相对而坐，而在他们的中间位上，立着一个简朴的木质牌位。

“好了。”傅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饭吧。”

多多也熟练地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娘，开饭啦。”

曾有跟踪傅将军的人发现他家里对着牌位吃饭而被吓晕过去，这事便成了盛极一时的洛阳怪谈。

夕阳的光辉温柔地洒在整片小院，飞云慢慢走来趴在他二人身边，打起了盹。

“爹，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多多一边盛了碗圆子摆在牌位之前，一边问着。

傅融给牌位前开了几个竹筒饭，“很快。”

“又这么快就走了，在外面少看美人，小心娘晚上做梦找你算账。”多多翻了个白眼，突然站起身来，“啊，昨天从城下大婶手里抢的便宜腊肉我还没拿出来蒸！今天不吃该坏了！”说着也不顾什么形象了，拔腿就往厨房跑。

傅融放下碗，又朝着那牌位无奈道：“……别骂我，不是我教的。”

多多是他和你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小女孩，那年她还只有两三岁，遭遇西凉军时被父母护在身下才逃过一劫。

你们本欲为她找一户人家领养，可战事繁忙，便这么一直耽搁下来。

等广陵平定就好了，等去了江东就好了，等回了洛阳就好了，等……就好了。

那时对于你们来说，未来不过是触手可及的东西。

直到你为他挡下了那刺向他心口的冷箭。

“司马家的余孽！下地狱去吧！”

那一战本不算艰难，甚至开战前，你还在和他讨论要去洛阳哪家馆子开庆功宴。

“预算就这么多，”他把账本丢给你，“有什么宴会是一定要在洛阳搞的……”天子脚下花销惊人，他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回广陵更划算。

你却红着脸吞吞吐吐，“小气鬼，就奢侈一次能怎样嘛……”

他看着你滴溜溜转的眼睛，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八成你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傅副官，敬请期待吧！”你的眼睛亮亮的，拉着他的手，笑得璀璨又明媚，“我发誓，你绝对会很开心的！”

“不许乱花钱……”

“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啰嗦，你以后的小孩不要姓傅，姓钱算了。”

“这个提议不错……不如叫多多吧，钱多多，寓意也好。”

所以，当你扑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当淬了毒的冷箭直直射进广陵王心口的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这并非现世，而是地狱。

“傅……融……”你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般，慌忙扯下发带捂在你的伤口之处，不过片刻，蓝色的发带被暗黑的血色晕染到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缓缓抬起手，努力想要指着脑海里洛阳城的方向，“你……看……”

眨眼间，无数绚烂的烟花从你身后腾空而起，照亮整个洛阳明如白昼。

而你指向的方向，却是一片焦土。

烟花声与炮火声交杂在一处，是人世奏响的欢愉与悲歌。

“烟花……很好看吧……对吗？”你微微笑着，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你……喜欢吗？”

他感受着你的温度慢慢流逝在他的怀中，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开心的话……就笑一笑吧，“你伸手抚上他的侧脸，努力想要记住他的温度，“你为什么对着我的时候，总是不多笑笑呢……”

也许是他的泪水和笑容混在一处，让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拉住你的指尖，贴上自己的面庞，“我会的，我会的，你不要……不要……”

他从来没有发觉自己还有如此脆弱的时刻，是他把太多宝贵的日常当成了命中的理所应当。

你也是一样，比如，这烟花之下，本应上演广陵王给副官提亲的戏码，如今却演成了诀别。

“……好好活着，”你终是没有说出口今夜准备好的台词，“要努力活下去……”

尽管很难，尽管……

“抱歉……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了……”你的眼神涣散开来，“……对不起。”

你的指尖慢慢失去了力量，傅融牢牢地抓住你的手，哭到再也无法发出声响。

你太过残忍了，留给他最后的台词居然是陌生人一般的道歉。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烟花，我也为你准备了……”他呜咽着搂住你的脖子，贴上你早已冰凉的血管，“就在今夜……”

又一场绚烂的烟花绽放开来，无数的光穿透泪水后折射出夺目的颜色，交织在这战火升腾的黑夜里。

“你为什么不多等等我……”

“今夜，我要向你提亲的。”

他紧紧抱着你，像是在丛林中被抛弃的孩子，既忘了来路，又不知归途。

“爹爹！”

傅融猛地睁开眼，抬起头来，正对上小女孩担心的表情，“你怎么睡着啦。”又指了指脸颊，“这里湿乎乎的。”

他侧过头去，不动声色地把眼角的泪擦掉，“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多多把手中的竹花递给他，“我给娘的竹花已经放完啦，就剩爹爹你的没放了。”

傅融的眼神落在那牌位之上，却伸手将竹花塞给了女儿，“你去放吧。”

不知为何，在那个回忆般的梦醒来之后，他对烟花有了莫名的畏惧之情。

“爹爹，你梦到娘亲了吗？”

“……嗯。”

多多低头把竹花点燃，自言自语道：“真好，我什么时候才能梦到娘亲呢？”

傅融静静看着那绽放于黑夜之中的竹花炮，没有作声。

十年间，你从未入过他的梦中，偏偏今日……他期盼了十年的事，就在这个傍晚时分来的猝不及防。

“爹爹……你很想娘亲吧？”对上女儿担心的眼神，傅融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孩子面前情绪流露过重，让她不安了。

“这十年间，觉得她从没离开过。”傅融勾起嘴角，“倒也没那么想念了。”

怎会不想呢。你离开后的每日，他能做的和你有关的事情，便只剩了思念。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离别久，何以不得安。

只是，他已决心一人活下去。

好在再次见面时，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你。你安排他的事情，他都做好了。

他有好好活着，有做有意义的事，有替你看遍这山河大川，有看到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那一天。

有看见女儿嫁给喜欢的人，有看到他们的孩子，孙子，看到自己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的那一天，子孙绕膝的那一天。

直到某一年，洛阳的上巳节那一天又是晴日高照，大大小小在他的身侧趴了一堆孩子，央求他再讲一讲他和你的故事。

他在那样好的阳光下闭上眼，“我和你们太奶奶啊……”

“太爷爷怎么不讲了呢？”

“嘘……他睡着啦。”

正文完

日后谈

傅融把书册往你桌上一丢，嘴角抽搐，“你这个月的零用便是去买这些话本故事？”

正和阿蝉蹲在绣衣楼角落捧着书册泪流满面的你：……

被抓住了。

“……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傅融双手交叉在身前，皱眉道：“这种话本看多了伤脑子。”

在给你递手帕的阿蝉闻言不觉点了点头，又受了你一眼刀，连忙行礼后溜之大吉了。

“怎么就伤脑子啦，”你站起身来，理直气壮地指着话本里的文字，“人家写你是大将军呢！还是名门之后！”

突然，傅融伸手搂住你的腰，把头搭在了你的肩膀上。

“……怎么了？”

“我不要当什么将军，”他的声音是认真的，“我只要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你嘿嘿一笑，伸手搂住他的后背，“你看我，一顿能吃五个竹筒饭，六包猪肉脯呢，这么结实的身体，老天爷也不愿收。”

“……我们明晚去洛阳看烟花吧。”

你眨眨眼，什么？

这铁公鸡开窍了？就因为一本书？

看来还是有用的嘛！

他看着你激动的神情，又从胸前掏出那账册，若有所思地记着。

第二日。

你看着面前一百个竹花，嘴角微微抽了抽。

“五十文一捆，买十送一。”傅融蹲在地上擦亮了打火石，“倒也不贵。”

你看着那比蜡烛还小的光，不由得在心中悲叹。

铁公鸡的便宜，哪有那么好占的啊！

那夜，你和傅融在洛阳的山上打了一夜的小竹花，新增了腰酸背痛休息三日的最佳记录，并被小道消息嘲笑了许多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