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7年8月5日。J市第一中学高二（十）班。

才上午第二节课而已，已经有学生借着半人高的书箱的掩护睡着了。

课桌顶着讲台一路怼到教室后墙前，大家被挤得前桌贴后背，还不得不在靠近后门的地方艰苦卓越的挖出一块地，以保证后门能畅通无阻的打开，方便巡逻的老师随时打开后门检查上课情况。角落里，台式空调艰苦卓越的工作，可惜班里人口密度过大，空调下的两排冻到穿长袖，而两排之外的学生则热到原地自焚。教室里弥漫着臭味，相当一部分人用湿巾忍无可忍的擦着胳膊和脖子，指望能降下一点点温度。

这节本该是班主任的课，然而上课十分钟了，班主任还没过来。

班里渐渐骚乱起来，班长大喝一声安静，而后小跑着出了教室。

“啧，”乔念看着班长的背影冲着同桌夏初阳摇了摇头：“又去请人了。得亏班主任教的是语文，要是数学物理啥的那进度得比别的班落后多少……诶，帅哥，这40多度的教室你还穿长袖不怕被汗腌入味啊。”

然后眼巴巴看向夏初阳，等着对方和他搭话。

高二开学后学校根据成绩进行了一次大型分班，将54个班的学生全部打乱重排，以方便分梯度精准教学。年级人数过多，是以刚开学的新班级里，学生间互相间大多都是不认识的。

按成绩来说，高二十班只是个中等班，而乔念是中等班里的摆烂王，上课极少听讲，只是出于礼貌和毕业证坐在教室里而已。故乔念坚信行走江湖的最高能力不是武功而是人脉，称霸班级的关键不是成绩而是会来事。

所以乔念很快看上了夏初阳。

夏初阳是乔念的同桌，模样相当可观，哪怕是学校统一规定的寸头都拦不住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是个迷倒整个年级的赫赫有名的帅哥，拿下他相当于拿下半个班的女生。

不过帅哥的脑子看起来不太好使，此刻夏初阳正把一袋感冒灵颗粒倒进嘴里，又含了一大口水，接着上下左右飞快的晃了一顿脑袋，咕咚一声连药带水的咽了。

摇的拉链头都甩的嘎嘎响。

看着非常行为艺术。

夏初阳咽了药，和乔念面面相觑：“……”

生生把夏初阳盯尴尬了：“…把头转过去，我怕你的帅脸被监控拍到 ”

乔念如梦初醒，赶紧把头摆正了对着书。

J市第一中学管理严格，光摄像头就安了不下3000个，涵盖了除厕所和水房之外的一切地方，教室里的摄像头尤其高级，据说放大了连学生纸上写了什么字都看得一清二楚，要是班主任有心，查个学生上课认不认真确实轻而易举。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乔念把语文书竖起来，盯着书噘着嘴继续和夏初阳咬耳朵：“昨天晚休宿舍那事你知道不？”

夏初阳有点感冒本就不舒服，热的爆炸却还得裹着校服长袖，流下的汗和高温将皮肤蒸的皱缩般的疼，还得打起精神应付乔念的问题：“什么事？”

乔念直道哎呀呀：“你不知道？咱老班昨晚去查寝，不知道咋回事就和学生吵起来了。听说吵得可激烈了，老师最后好像还气的摔了一跤！”

乔念感慨完，意犹未尽的眯着眼，把书悟在脸上嘤嘤嘤着说感谢大佬英勇起义勇敢抵抗校园黑恶势力，余光瞥见夏初阳一言难尽的看着自己，反应过来连忙把书摆正了：“咱学校多久都没出过一个敢公然反对老师的学生了？我说夏哥你都不激动一下的吗？这是我们反抗学校压迫的伟大第一步啊！”

夏初阳：“你没去水房和厕所？听八卦不应该去这俩地才能听全吗？顺便告诉你咱班主任不是气的摔了一跤，是气的把脸盆里的水泼人家身上，结果自己踩到地上的水，所以才滑到的。”

“哈哈哈哈哈哈！”乔念端着书挡着嘴，眉眼弯弯乐不可支：“活该！自作孽不可活！”

“活该？”夏初阳呵呵，：“起义已经被镇压了，那个和班主任吵架的男生也被待学了，今天下午就得收拾东西滚蛋，还因为短袖没来得及晾开捂了一晚上捂臭了所以被迫穿长袖校服”说着，刷的拉开校服拉链，露出里面印着奥特曼的黑色短袖“相信奥特曼能把煞笔收复吧！！”

乔念念着《前赤壁赋》并惊恐的怼了怼他，可惜来不及了。

“你说谁是煞笔？”阴测测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夏初阳猛抬头，正对上班主任胡子拉碴凹凸不平的脸。

班主任姓贾名乐宙，教语文，每天上课干的唯二的两件事，一，念卷子的参考答案，二，炫耀十年前某届学生送他的搪瓷缸。此人不仅挺肚驼背还顶着稀拉拉的地中海，脸上的皱纹经年累月的堆着，从来没展开过，像个遇不到僵尸就苟在角落里emo的窝瓜。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很像，只要有人惹他生气，大窝瓜必定瞪起眼搬着啤酒肚冲上去一顿暴打，在毫不留情的扣分加待学————所谓待学，就是当你犯错后滚回家待着，回家时间的长短由错误的严重程度和老师的心情来决定，短则三天，长则一路待学到高考。学校有严格的待学标准。

但贾窝瓜老师不在乎。

他曾让一个帮忙传纸条的女生待学一星期，而纸条的两个主人毫发无伤，丰功伟绩传遍了整个高二年级。

谁都知道贾老师什么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心情。

而现在窝瓜老师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美妙，夏初阳蹭的立正，哗啦一下把拉链拉上，双手都摆在了裤缝处，确认自己除了上课讲话以外，其他地方非常完美不是有缝的蛋，不会给老师发散的机会，才微垂着眼睛愧疚难耐的说：“我说的是出题老师，题太难了我希望奥特曼把出题老师收了。”

昨晚吵架的经验告诉他，与其和老师硬刚不如适当服软。

周围响起一阵窃笑，贾老师凶神恶煞的吼“笑什么笑！”然后嗤道“回答的这么快，肯定撒谎了，上课说话，撒谎，校服穿的和别人不一样，昨天还和我顶嘴，我骂你都是抬举你，今儿上午给我滚教室后面站着，下午赶紧走，看见你就烦。”

夏初阳：……

我特码。

流放完夏初阳，贾老师对着班里众生怒斥群臣：“我不来就不知道自己背书？》琵琶行》会了？《赤壁赋》会了？一天天的就不知道让我省心！赶紧背课文！一会上课默写！下次月考再有错的就给我搬着凳子蹲教室外面抄30遍！”

班里瞬间响起背课文的声音。贾老师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对着夏初阳勾了勾食指：“过来过来。”

语气和神态都很像在招呼狗。

夏初阳对他占用上课时间处理学生的事很不满意，但处理的学生是自己，他没立场说什么，只得不情不愿的拎着书跟着贾老师出了班，一路往办公室走。

办公室却不止夏初阳一个学生，贾老师的办公桌边上，还站着一个圆头圆脑的男生，比夏初阳略略低了些，穿了一身略略拖沓的秋季校服。黑框眼镜后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像猫科动物清透饱满的瞳仁。

分班一周了，夏初阳别的人没怎么记住，就记住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首先是因为这双眼睛漂亮的要死，还是琥珀色，后桌妹子们每天都要念叨一遍，想记不住都难。

其次是因为这人的脾气，看着温和的像个布偶猫，其实扎手的一批。

顾安，一位生物全班第一数理化全部个位数的奇人。因分数奇葩加上性格过于沉默温和，课间常拎着十几个瓶子冲到水房去打水，曾一度被贾老师怀疑过这人智商有问题。

但顾安的好脾气仅限于同学。

上次月考的生物错题本，顾安直接把老师规定的必须整理的简答题答案都写成首字母缩写，页数也不够学校规定的一周10页。照理说错题本违规一次罚站一天加扣一分，违规两次罚站一周再扣一分，违规三次就可以直接待学三天了。

然而校规在老师这里总是灵活的。

生物老师并没有直接罚站，而是先批评了顾安就算差两分满分也不该态度敷衍，顾安却认真的看着生物老师，语气温和的分析：“老师您看，您规定必须整理的这些题我都写对了，其次学校不是说整理错题本的时候要讲究效率吗？我只是听了学校的话，提高效率，为下次保持成绩而努力而已。”

真真是好冷静好无辜好不做作，搞的老师反驳了他才是逼他考不了第一，且违反校规。

夏初阳掐指一算，分班前上一个敢向老师解释自己上课没睡觉的学生已经被赶教室后面站一周，上上个觉得学校关于打架学生的处罚过于离谱的学生回家待学三天，上上上个和老师吵架的学生差点被无限期待学……

有诸多英勇先辈在前，顾安还敢忤逆老师，属实过于刺头。

然后生物老师说自己不能做决定于是告诉了班主任贾老师，贾老师则以总分那么垃圾事还那么多为由把顾安赶了回去，还让他罚站一周。

后来这个人依旧不写那些规定要求的易错题，而生物成绩依旧全校前三，硬生生把生物老师逼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养态度。

学生们早就被这学校的繁多规矩和恶心惩罚磨平了棱角，遇到不合理的事要么和炮仗和一样一点就炸，然后被老师扔回家冷静，要么就苟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顾安这么……又温和又犟的属实不多见。

有此先例，虽说顾安在各科老师和大家面前面前总是一副温和沉默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但夏初阳潜意识里总觉得顾安此人说话好像烟花成精——是班里最亮眼的那一朵奇葩。

果不其然，贾老师看到站在桌前的顾安就是额筋一跳：“顾安！我说没说过你那破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自己不长脑子还怪老师不给面子？一天天的光整歪门邪道，这精力放学习上你学习能那么差劲？”

贾老师的声音简直是从腹腔发出来的，比IMAX环绕声都环绕，震得夏初阳耳朵嗡嗡响，加上不屑的语气鄙夷的眼神招呼狗般的动作……

换宰相来都得急眼。

但顾安就是没急眼：“老师，我数学考了40分，不是个位数。还有，希望吃苹果不算歪门邪道，老师您不也常在办公室吃苹果吗？”

贾老师闻言，把教科书往桌子上一剁，冷笑着抖出一根粗长的棍子：“不听话是吧？咱学校学生素质都高，容不下你这种不听话的学生。给我滚回家好好反思一下，反思反思学校的安排有没有道理……”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顾安就冷静的打断了：“老师，我身体不算好，所以我爸爸同意我带水果到学校吃，老师您说的家长都同意学校不让带零食的政策，其实不全面。学校只是不让带零食，没说不可以吃水果。”

夏初阳呵了一声，算是弄明白顾安犯了什么事。

学校出于学生健康的角度，规定了学生不能带零食，而有的老师脑子有病，管的格外宽，把零食的范围扩大到了水果。校规在这些老师嘴里就变成了“不让带零食水果”，还会把学生家长搬出来压制反对的声音。

然而很不幸，学校30天放一次假，且没有卖水果的地方。学生一个个便秘到肛裂，为了自己的生命健康开始和老师打游击，一个个昼伏夜出，等巡查宿舍的值班老师走了以后再趁着天黑躲在床上窸窸窣窣的啃水果。

也就比老鼠多了一点粮食自由。

昨天贾老师值班，走的有点晚，刚好抓住了窸窸窣窣啃橙子的夏初阳，把夏初阳拎去水房人身攻击了十分钟，夏初阳气不过，把吃了一半的橙子摔在了贾老师身上，愤怒的贾老师随手抓了一个放在水房的盆，和着里面的水照着夏初阳的头了下去。

然后自己踩到水滑到，摔了狠狠一大跤。

夏初阳被丢了大人又动了真格的贾老师罚站到半宿，衣服头发都晾干了才被夜间巡逻的宿管大爷捡回宿舍，才有了今天这场感冒和办公室之行。

估计顾安就是贾老师值班晚走的原因。难怪昨晚老师气到泼水，和着再抓住他之前已经抓住了另一只偷吃苹果的小老鼠。

明明自己惹的事更严重，和老师吵架吵得全楼道都听见了，明智点的就该躲教室不露面，兴许贾老师还能忘了这茬不再追究。

顾安倒好，老师没找他，他倒自己往枪口、哦不，是炮口上撞。

夏初阳怜悯的看着顾安，下一秒贾老师盯着他，阴着脸语气不善道：“你嘁嘁什么嘁嘁？”

……多余长个嘴。

顾安趁机继续在一边叨叨：“老师，吃零食是因为学校饭菜过于油腻，有些时候还有异物，吃了胃更不难受，不吃又会不舒服。我去过医院了医生说不吃饭的时候可以适当吃些水果和面包。所以……”

所以了一半贾老师潇洒的一棍子抽了过去：“还敢顶嘴？！你要是不听话就滚！”喊罢，又拿着凳子腿指着顾安鼻子一声声逼问：“听话吗？你听话吗？我就问你你听话吗？！！”

那棍子是从老式木头凳子上卸下来的凳子腿，熬走了十几届学生依旧坚固非常，打人生疼生疼的。顾安站的笔直，不退不躲的挨了一棍子，依旧抬着头温和认真的说：“我没有不听话，只是，您说的确实不合理。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已经无从知晓，贾老师面无表情打断顾安的话，被烟熏成黄褐色的食指指着顾安的鼻子，一遍遍问：

“听话吗？”

“你听话吗？”

“我就问你听不听话。”

“你还听不听学校的话。”

“学校的安排你还听不听了。”

“你只用告诉我你听不听话。”

复读机一般的语言中，连夏初阳都被问出了一腔燥气，恨不得冲着什么东西狠狠喊几声才好。顾安几次张嘴都被老师顶了回去，最后他闭了嘴，抬着头，沉默而平和的看着贾老师。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分钟，隔壁班的老师兢兢业业的讲着课，时不时传来全班拖长声音的一声“对——”。贾老师像是被突然惊醒了一样，机械重复的问话终于停了，面无表情的宣判了顾安的结局：“不听话的话，待学吧。”

顾安轻舒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按了按胃，而后平静的说：“这不算不听话。”

贾老师却没了和他再说下去的欲望，而是转头接着问夏初阳：“你呢？晚上躲在宿舍偷吃零食，还和老师顶嘴，你怎么说？”

夏初阳挺胸抬头：“哦，我也胃疼，我妈也让我带水果吃”

贾老师：“……”

夏初阳：“可能我妈觉得我不是牛顿，所以吃苹果也没关系吧。”

贾老师：“……”

一瞬间，贾老师的棍子也举起来了脸也涨红了，但没骂出声，他一张嘴就被痰卡了一下，恶狠狠的往办公室地上tui了一口后忽然泄了气，打了两人一人二十板子以后挥挥手让他俩滚回教室站门外写份检讨，中午都打电话让家长把人接回去待学一星期，回来以后当着全班的面念检讨。

夏初阳乖乖转身准备滚，顾安却上前一步，用被打的通红微肿的手递上一张卫生纸：“老师，下次吐这个上面吧，毕竟咱们学校的高素质，名扬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