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医院里其实非常辛苦非常累，以前到家就要睡觉，睡醒了才能看书找资料写论文健身，现在还要照顾一个瘸了胳膊腿的陈宇，没几天，人就有点扛不住。大约身体抵抗力差了，心理抵抗力也弱了起来。那些尘封已久或者近在眼前的太多痛苦回忆，每每在他入梦后无比清晰。他一遍遍在梦里绝望，一遍遍在梦里哭泣，现实生活里没有流过的泪，在梦里就跟滂沱大雨似的，从未停止。那阴沉的天空，压低的乌云，窒息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地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这天，两人正在吃早饭，陈宇看着顾魏眼底的青黑，停下了左手举着的勺子，问道：“哥，我在这里，你是不是太累了，我怎么感觉你最近精神状态很差？”

“没有，可能医院太忙了，过两天休息，我好好睡一觉就恢复了。”顾魏其实已经大概知道自己的问题，但他不想在医院就医，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出了问题。陈寰刚走，他现在露出病态来，显得刻意卖惨。

陈宇有点不信：“你别骗我！如果太累了，你跟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回家，反正我现在没什么大碍，除了走路有点不方便，其他都好人一个了！我妈应该不会那么大反应了。”

顾魏笑笑：“小屁孩知道关心人了。吃你的吧。跟你说了没事，我这是工作压力，陈小宇！”他想了下，疲倦的眼神盯着他，“你才出院三天，就把自己当好人用了？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怎么折腾的？”

“没折腾啊，我就一说！你别打岔，你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陈宇不太放心，又追着叮嘱，“别把我当小孩，有事找人民警察！”说着拍了拍胸脯，“这儿呢！”

顾魏失笑：“知道了，自己都需要人照顾的人民警察！”警察可管不了抑郁症的事。他自己的事他自己心里清楚，谁都管不了。没有抑郁症是突然就有的，都是一点一滴的生活慢慢积累而成的。他一开始因为陈寰过世，可乐不给探望等等，只是有些焦虑，陈宇出事以后，那些过往纷纷冒头，才开始加重的。他冷静且默然地想，给自己开一点佐匹克隆或者艾司唑仑吧，总要控制一下。

拜上次医闹所赐，顾魏和陈寰的事被官方正面引导，舆论方向大变，用了各种手段被保外就医的栾开彻被再次收押，涉嫌他病历作假的医生、相关人员被调查。涉嫌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栾开彻，这次想脱身，难上加难。全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在这个情况下再做手脚，风险太大。栾父的金钱攻势曾经无往不利，如今也不好使了。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陈父虽是省厅二把手，但已经快到退休年龄，名头还挂着，实际上已经退二线了。否则，敢越过他保栾开彻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

栾父看那边走不通，只能又来求陈家出谅解书。陈父不在这儿，在省里上班，一个月难得回来几天。陈母就不要提了，没用扫把把栾父打死就已经是大人大量。栾父只能盯着顾魏这一个突破口，死缠烂打，还想着“金石为开精诚所至”！仇律见状简直肚子里白眼翻到天上：“这老匹夫以为人陈家是什么脑干缺失的家庭，被你三两句话一哄就能把儿子、丈夫的死彻底忘干净？”

在停车场，顾魏突然被人从横里伸出胳膊拦下来的时候，因为走得太快，差点一个趔趄，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抬头望去：“谁？”

栾父呵呵干笑：“顾医生，是我，我是栾开彻的父亲。”

顾魏定下神来抬腿匆匆离开：“抱歉，急着上班。”

栾父亦步亦趋：“顾医生，顾医生，我们能聊两句吗？”

顾魏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略微有些红血丝：“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什么时候开庭？我会去庭审现场。”

栾父抓住他胳膊：“顾医生，顾医生，伤害已经造成了，阿彻也知道错了，一个家庭毁了，不能毁了两个家庭啊！”

顾魏听这鬼话停下脚步，温温和和地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的家庭是我们毁的？是陈寰毁的？”他眯了眯眼睛，依旧那副沉静的模样，“想要我出谅解书？做梦！”

栾父拉着他外套不撒手：“顾医生，我们真是带着诚意来的，只要你能原谅我们阿彻，我们愿意赔偿800万！800万，现金，一分不少！”

顾魏头都没回，挣开他就往前走。

“1000万！1000万行不行？”栾父小跑着跟在他旁边絮絮叨叨，“顾医生，你开个价，你开个价，只要你说，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同意！”

顾魏停住脚步，转头看栾父。

清晨的雾霭在他身后流动，白茫茫的清晨不远处传来喇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

栾父期待地盯着他：“你说，你说个价！”久违的曙光就在眼前，他耳朵前所未有的灵敏，四下突然寂静起来。

顾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栾开彻不判无期，我就上诉，缺一天都不行。”

依旧是那么不急不缓的声调，栾父却被他森冷的话意惊得一个寒战。等他回神，那人已经进了医院大门。

顾魏面上不动声色，进了办公室却头疼不已，他撑着额头靠在门后缓了一会儿，才开始一天的忙碌。

栾父不死心，每天来医院紧迫盯人，有时甚至会挂顾魏的专家号，假装来看病。顾魏一抬眼看见是他，一秒钟不带耽误地直接叫保安，然后沉着道：“下一位！”栾父心想，医院毕竟是工作的地方，很多话不方便说，关键他越来越难逮到人。保安都认识他了，只要他一踏进医院大门，他走到哪里保安跟到哪里。他挂号看病也被说成恶意浪费医疗资源，警告他再胡乱挂号，就报警，说他寻衅滋事。

栾父没辙，只能在停车场守顾魏，一来二去的，居然被他跟到了顾魏租住的小楼巷。

栾父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他弟弟栾达嘉。要说栾家怎么发家致富的，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一手白一手黑。他弟弟栾达嘉手里都是涉黑的项目，走私，放贷，黑赌场，都有他的份。只不过栾父在前面帮他用钱开道，关系网织的深，他自己也够聪明，没闹出什么大岔子，所以目前还安稳着。但栾达嘉年轻时受过伤，没法有子嗣，所以兄弟两个只有栾开彻一个宝贝蛋，于是才宠得无法无天。

顾魏刚进院子，就被栾父从身后拉住：“顾医生，顾医生！”

陈宇听到“顾医生”三个字，从床上蹦起来，一条腿跳着蹦到窗口，刚想说：“哥，你回来了！”就发现了楼下的不速之客。

弹了弹袖子的顾魏，抬眼看栾父，就像看手术台上要被切除的癌细胞，嫌恶无比：“跟到这里了。”

栾达嘉推了他一把：“怎么跟我哥说话呢？！”

陈宇大喝一声：“干嘛呢！”说着一瘸一拐从二楼一级一级蹦下来。

顾魏骂道：“你别掺和，回楼上去！”

栾达嘉嗤了一声：“还说你俩没一腿？！你俩不跟父母同住，跑到这破地方来……寡嫂和小叔子鬼混？！”

陈宇走近就听见这一句，尚完好的左手一拳就上去了，右腿右手还不灵便，眼见就要摔跤，被顾魏一把捞起来抱住。

“老实呆着！”顾魏拎着他一把放到楼下常奶奶家门口的藤椅上，回身一拳揍得栾达嘉眼冒金星。

栾父一看弟弟挨打，当然不肯袖手旁观，假装劝架，实际上抱住了顾魏……一时三个人打成一团。

陈宇刚挣扎着想站起来，就见顾魏一脚把栾开彻踹出去两米远，他张大了嘴巴，震惊地看着……这踏马，是他家文弱书生顾医生啊？顾医生会打架啊？打架这么猛啊？

顾魏抽空看他一眼，吼道：“老实坐着！”

一念之间怎么斗转星云，改天换地了？

陈宇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