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一瞬安静。
徐父惊得碗都摔了,连忙去探徐珏额头,“珏儿方才定是在说胡话。”
他家长子仙姿佚貌,二十及冠名动景都,更有人不远万里从封地赶来,只为与徐家长子缔结婚约。大司马千挑万选,择了一门书香门第的女子,定婚之日王孙贵族皆扼腕不已。可好景不长,半年不到,那女子就暴毙身亡。
大司马另选一女,也是同样结局,两家交换帖书名册后三日,对方就骑马摔死。
徐珏克妻之名不胫而走,景都之内,无论世家皇亲都避之若浼,公卿王侯只敢肖想不敢提亲。
徐珏低声,“阿父,我未胡说,今年我便二十五了。”
他大龄未嫁,实在让家族蒙羞。
徐父怒而拍桌,“哪个骚蹄子在你面前嚼舌根?老子打死他!二十五如何?你三十五、四十五,爱你的妻主都不会嫌弃你!我儿之姿,她们自惭形秽才不敢上门提亲,一群怂货!”
袖袍下,徐珏十指攥紧隐隐泛白。
不是她们,是我,是我自己。
是我起了贪欲,妄想陛下垂怜我,可惜从头到尾不过一场笑话。
那日她来家里,只看了小郎。
昨夜她遭行刺,却宠幸了刺客。
她戏文里的主角都不是他。
他该有自知之明,怎么能因为一句哥哥就把几年建起的城墙摧毁,她的随口一提便是他的刻骨铭心。最让徐珏厌恶自己的还是,他弃伦理道德觊觎未来弟妹——那可是小郎的妻主,不是他的。
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翌日,徐珏一身青衣,入了寺庙。
庙外是秋叶华庭,庙内是檀香萦绕,木鱼阵阵,静了徐珏沉闷浮躁的心。
他取了三张红纸。
一书盛世开明。
二书家亲康健。
三书……
修长秀洁的手指抚过红纸表面,三书我君享诸侯宾服、岁与天齐。
“在写什么?”
旁边响起一道女声。
徐珏指尖一颤,红纸落在地上。
她俯身,两指拈起红纸。
“愿我君诸侯宾服、岁与天齐?”连城轻笑,问他,“哥哥的君,是我么?”
这本是书后即焚的愿纸,天知地知他知,不料被她看见了。徐珏嗓子有些疼,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连城会来庙内。
他佯装清冷疏离之态,“陛下误会了。”
“那哥哥就是不喜欢我。”
连城将他欲盖弥彰的模样看在眼里,步步逼近。
“不……”
徐珏额角渗出汗珠,正要回话,却又觉得嗓子很干、沙哑难耐。
怎么回事?他是烧着了吗?
他眼前骤然昏暗,双膝一软。
连城一把扶住他,干脆抱他进了承接香火的殿宇内。
殿内千佛睁眼,徐珏双颊绯红,抓住连城肩头金绣龙尾,“不行……”
连城轻叹,“他们是冲我来的,连累哥哥了。”
徐珏哪里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东西,他就是知道,所以才说不行。
“小郎,陛下不行,小郎还在府中……”
连城垂眸,与徐珏对视,“他?”
那双猫瞳泛着琥珀光,笑时狡黠勾人,不笑时又清冷华贵,此刻便像醉人秋酿,初闻芬芳怡人,浅尝便深陷其中。
“他从头到尾只是哥哥的挡箭牌,我想娶的是哥哥。从我十四及笄离开王都时,就暗下决心要娶的哥哥。不然为何立后之诏只要徐氏,而不是徐玠?”
徐珏愕然,浑身却乏力无比。
连城低头,与他十指相扣,“哥哥,我帮你解毒吧。”
徐珏羞赧,侧过脸,“不可。”
“那哥哥不难受?”连城将他放在蒲团上,面上仍焦急如焚。
“不、不难受。”徐珏咬唇,艰难吐字。
他强撑着坐起来,又是一副世家公子做派,似青莲般贞洁,让人不敢亵渎一二。
连城讶异,“情毒这样容易解开么?”
啪——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断了。
这株秀贞青莲枝弯叶垂,惶惶而坠,落在连城怀中,耳后烧成一片赤红霞光。
“陛下!求您!”
他拽着她的袖角,略含哭腔哀求,“叫阿晋来,求您了!”
阿晋是徐珏的侍从,他进寺庙祈福,让阿晋在庙外候着。
“叫他干什么?”
连城脸色一沉,“哥哥喜欢的是阿晋?”
“不是!”
徐珏快崩溃了,眼角溢出泪珠,他喜欢的是她,怎么会喜欢阿晋!
可那事要怎么说?想想都羞耻……
“哥哥真喜欢阿晋?”
连城接着逼问,“若哥哥喜欢,那我就将他抓来解了哥哥的毒,但解完毒,我就要将他杀了。他碰了我的哥哥,该死。”
“陛下!阿晋他保管守贞银笼的钥匙!”
徐珏被她问得毫无办法,干脆闭眼,第一次这样大声说话。
殿内一瞬安静。
他睁开一只眼,却对上了连城漆黑如点墨的眸。
心尖加速颤动,徐珏不自在,避开她炽热的目光。
连城出殿,让人抓来阿晋。
主仆迅速交接钥匙,阿晋有些犹豫。
“公子真要将钥匙……”交给一个不是自己妻主的女子吗?
阿晋知道那是景朝最尊贵的女子,可公子今日无名无分承宠,来日入宫没有贞洁痣又该怎样遮住悠悠众口?
难道君王会承认自己急色做出无媒苟合之事?世人只会指责男子不洁身自好。
情场薄凉,女子风流不过一桩艳闻,男子城门失守却要付出一辈子受人指摘的代价!
“我有分寸,你退下吧。”
徐珏没告诉阿晋自己被下药的事情。
阿晋只好关殿门退下。
连城站在旁边,只看到徐珏取了一个黑檀镀银雕花盒。
“还请陛下转过身去。”
徐珏声线有些抖,不敢看连城。
连城未转身,只是走到一尊千手观音相前,离徐珏有一丈远。
徐珏叹气,他也没想过她会听自己的话。
好在殿内有纱帐,他放下青帐,躲到角落里,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溢出不合礼数的声音。
大片汗珠从颈后滑落进背脊线中。
“哥哥。”
连城在帐外喊了一声,徐珏立时去了半条命,绵软倒下。
他良久没出声,连城正要撩开青帐,被徐珏小声呵斥。
“不许过来!”
还真有点儿时大哥哥的威严。
连城扬唇,这次倒听他的话,在博古架取了一卷佛经,静坐细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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