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着顾魏进门，竹屋里并没有陈宇想象的那么破旧。相反，电扇空调，简单的检查设备，甚至于挂水的区域都被他用隔断分了出来。

　　印象里那个他天天砍柴的大院子，此刻也盖上了房子加了走廊，只留下了三分之一作为晾晒的区域。

　　陈宇充满好奇的一路跟在顾魏身后，东看看西看看，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的陌生。这和以前那个四面漏风，一到下雨天就下小雨的房子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

　　“砰”走着走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一转身，陈宇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撞进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兰花香混合着强烈又刺激的消毒水味，把他一下子给撞懵了。他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比自己只高了小半个头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曾经，他也是这样仰望着这个男人，不知不觉，这个在记忆里能与天比肩的少年，竟也和自己一样高了吗？

　　“哥，你养的兰花真好看！比阿花家的都都要好看！”

　　“胡说什么，我这种怎么能和阿花家的兰花相比？”他小心翼翼的揉了揉自己养的那一株兰花花瓣，随口道：“等明年开学，我就把它拿去市集卖了，这么大的花骨朵，估计能凑不少钱。我再多卖点山货，你这学期的学费就不担心了。”

　　陈宇趴在他的肩上，闻闻他身上的兰花香，觉得这样清新的香气真的太适合眼前的少年了。他有点不舍的蹭蹭顾魏的脖子：“哥，不卖好不好，你那么喜欢它，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山，你摘山货我去打野味，运气好，我多打几只兔子，你就不用卖花了。”

　　“那怎么行，你明天开始就得下山给我去上学，不要动不动就往山里跑，哥没本事，现在还能给你凑个学费，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但是……”陈宇摸摸眼前的兰花花瓣，纯白色的花瓣扎的手指生疼。

　　“我不念了好不好？村里没几个人念过书，我已经能识字了，等这学期结束，我就回来帮你干活，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不行！”顾魏从没有这样严厉的拒绝过他，但这次，他终于拾起了作为哥哥的严厉，抓住陈宇的手斥道：“你必须念书！”

　　陈宇被这样的顾魏惊了一跳，一向温柔的顾魏发火，那时候才十岁的他还是很害怕的。怕他哥真的生气，忙窜进他的怀里一边用自己的脑袋蹭着他，一边安抚道：“我不说了，哥，我一定好好念书，带你去城里买房子，你别生气，别生气。”

　　额头被人弹了下，陈宇这才回过神，对上顾魏无奈的眼神，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就这样靠在他怀里走神了。

　　“想什么呢？”顾魏抬起右手，手伸到半空中又顿住了，转而拍拍他的背道：“走了这么多年不习惯了吧？”

　　陈宇失望的盯着他的手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在期待什么。顾魏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由着自己的大哥哥，而他也早不是那个什么都要依赖顾魏的小崽子，所以，他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心里的那股子酸楚又冒了上来，以前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情，现在他都二十三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以为这些年在外面什么都见过了，该放下的也都放下。可是自从他回到这里，再次见到顾魏，他才惊觉原来耗费了十年给自己铸成的铜墙铁壁在遇到顾魏的那一刻彻底坍塌。心里的那块缺失被补满，剩下的就是疯狂的想念和这次回归的目的，却让他踟蹰不定。他还没有昏聩的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你这里装修的挺好。原来竹屋也不一定都是漏风的。”

　　顾魏笑着点点头：“是吧？我稍稍改造了下，目前来说还是不错的。”

　　陈宇跟着他往里走，路过院子时，看到了墙角那一排排整齐的兰花花盆。

　　与常见的兰花品种不同，陈宇是真的没有见过这样品种的兰花。颜色火红的如鲜血一般，雨水划过花瓣，那火红就像被浸染了一般，与尖锐的绿叶相称着，妖冶的令人不适。

　　“这是……兰花？”他指着墙角那一盆盆整齐排列的花盆，这样耀眼的红色，与诗中高洁的君子一点都沾不上边。

　　“是啊，我朋友从国外给我弄来的，叫满江红，不错吧？”顾魏笑的从容淡然，眼神望向那一盆盆鲜花，复杂又得意：“很难养的花，但意外的，在这里，它们活的很好。”

　　“哦。”陈宇不怎么喜欢那样一丝杂色都没有的火红，总让他无意中想象成鲜血一般，他不喜欢。

　　“我的房间……”他抬步往前，顺着记忆继续前行，直到走廊最后一间竹屋前停了下来。

　　不知道该惊讶于顾魏的念旧还是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从踏进那个屋子的那一刻，记忆又不停的朝他涌来。

　　这个屋子，有着他俩太多的回忆。

　　原本的竹屋面积不大，当初除了陈宇的父母，就只有这一间房。自他记事起，顾魏就和他睡在一起。

　　两人打打闹闹又相拥而眠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直到……

　　“你放下行李，今晚睡我屋吧。这屋子我没怎么动，这么多年还是有点漏风……”

　　“不，我就睡这儿。”陈宇坚决的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哪怕这张床上全是蟑螂老鼠他都要睡在这里。

　　“其实我屋……”

　　“顾魏！”陈宇转身，刚才的柔和被他褪的一干二净，这些年部队里的摸爬滚打，到底已将他打磨成了真正的男人。

　　“你不会忘记我是因为什么才离开的吧？”他盯着顾魏的眼睛，奢求着他因为听到这个而露出一丝惊慌和愧疚，可是，他失望了。

　　顾魏好似刚刚想起来了一般，轻笑一声，不甚在意道：“你怎么还记着那事。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闹……”

　　“什么叫小孩子间的玩闹？你他妈的……”他伸手揪住顾魏的衣领，如果这算是小孩子的玩闹，那他算什么？

　　“好了。”他安抚的推了把自己被陈宇拽歪的眼镜，轻轻的拍了拍陈宇的手背，笑容依旧，却带着丝凉薄：“陈宇，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弟弟，我的亲人。十年前是，十年后依然是，懂吗？”

　　“哈！”陈宇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被自己十年了还不能放下的感情恼怒的。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开了顾魏的衣领，他笑了，忍了这么久的泪终于如潮水般决堤，抓住他的手臂，张嘴，狠狠的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顾魏的眉心只稍稍的皱了一下，又立即松开。对于他来说，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

　　当陈宇哭够了，终于放开时，顾魏的手腕已经血糊一片。他就像把这近十年的委屈一下子释放出来，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可他依旧忍不住一直一直一直这样咬着他，咬断他的手才好。

　　“好了，”那个差点被咬断手的人一点事都没有的揉揉陈宇脑袋，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的和煦温柔：“晚上想吃什么？看来是馋肉了，我这满身的消毒水味都能咬的下口。”

　　“嗯！”咬人的狗崽子一点都不愧疚的揉揉鼻子，就跟小时候似的，将脑袋靠在顾魏的脖颈间蹭蹭，熟悉又温暖的感觉，令他流连忘返。

　　“怎么还跟只小狗崽一样。”顾魏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晚上吃红烧肉吧，我去县里多买点，还想吃什么吗？”

　　“还想吃过桥米线和你做的鲜花饼。”

　　顾魏抬起手腕，无奈道：“米线还马马虎虎，你觉得我手都成这样了，能给你做饼吗？”

　　“对不起。”陈宇低下头，顾魏倒是毫不在意的说道：“从小就是这样，一做错事就低头。去柜子里找找，我这里别的不多，消毒水纱布倒是应有尽有。”

　　“好。”他顺着顾魏所指的方向找到了医疗箱，拿出消毒水和纱布就熟练的给他包扎。

　　熟练的动作一气呵成，顾魏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手腕上包扎的可以说相当漂亮的纱布，缓缓问道：“这些年，你过的很不容易吧？”

　　陈宇无所谓道：“其实还好，刚开始边打工边上学那会儿有点艰难，后来考上了……后来去了一间比较大的公司上班，就好多了。”

　　“嗯，这样，这样平平凡凡的也挺好。”

　　“说的好像你过的不平凡一样？”给他包扎完毕，陈宇又席地坐回了顾魏身边，继续问道：“我还没问你呢？怎么突然跟换了一个人一样？怎么就学医了呢？我记得你画画挺好，以为怎么着也该是个画家什么的。”

　　顾魏失笑，磨砂着掌心不起眼的两粒茧子，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画画有什么用，我倒挺是享受现在的日子的。作为医生，能决定人生死，能救危扶困，也能……算了，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有趣什么？当医生多无聊，听说要背很多书。”

　　“啊？”顾魏没想到陈宇脑回路竟然还是这么清奇，这怎么又绕到读书上了？

　　“是啊，我最不喜欢读书。”陈宇低头抠这脚边竹杆上的一块凸起：“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带回来的书，你都学会了，我还没明白呢，就是不爱念那玩意，你还非逼着我念。”

　　“就算你不爱念书，可年年还不是考第一？”

　　顾魏站起身，拍拍屁股朝着陈宇摊开了掌心：“走吧，带你去城里转转。”

　　“好，去买红烧肉吃。”他伸出自己的手心，与他交握，两人相视一笑，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手拉着手一起往屋外走去。

　　“哇哦，哥，你这么牛吗？都骑摩托车下山？”

　　顾魏跨上摩托，将一个黑色的头盔丢到了陈宇的怀里，自己则戴上一个红色的头盔。这一身行头，配上他已经脱掉医袍的白衬衣，竟然显得挺合适的。

　　陈宇跨步坐了上去，毫不顾忌的抱住顾魏纤细的腰身，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哥，你腰真细。”

　　顾魏在他揩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下，带着笑意的轻斥道：“别闹，手松点，腰都要被你勒断了。”

　　“小气……”陈宇坐在车后，靠着顾魏的后背心满意足的傻笑。

　　摩托车发动后，陈宇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就在他看到第三辆羊车缓慢的从自己身边经过，在那拉车的脏不拉几的山羊路过自己时还抛给了自己一个嫌弃的大白眼后，终于忍无可忍的他，一把搂紧了专心开车的顾魏，吓得本来就精神高度紧张的人一下子拉了手刹，还好车速不快，顾魏拍拍自己的胸口，转身给了使坏的陈宇一个爆粟：“你做什么啊，多危险！”

　　“危险啥啊？”陈宇无辜的揉揉自己被拍红的额头，委屈巴巴的指着前面路过的羊车道：“你这速度，老羊都鄙视你！”

　　“下坡不比上坡，更要小心谨慎。”

　　“也没你这种谨慎法啊，我来我来，你坐后头去。”

　　“你行不行？”顾魏虽不放心，却也拗不过陈宇，边挪边叮嘱道：“小心一点啊，山路你又不熟悉，开慢一点，这十里八乡就我一个医生，受伤了连个救治的人都没有……”

　　“放心，这玩意我经常开，熟着呢！”

　　“啊？在城里开这个？”顾魏还是不放心的轻轻抓上他的衣角：“城里开更要小心，车多。”

　　“我知道，”陈宇坏笑着一踩油门，刚才还在山道上慢悠悠晃着的老爷摩托车突然就加起速来，顾魏吓了一跳，本能的松开陈宇的衣角搂住了他的腰。

　　“你慢点！”

　　“已经很慢了！”话落，陈宇再次加速，他太喜欢这样被顾魏抱着的感觉了，晚风将两人的衣服带起，鼓囊囊的顾魏都觉得自己随时能被这风给吹出十几米去。

　　路过那只翻白眼的老羊身边，陈宇还记仇的踹了它一脚后扬长而去，独留后面赶车的老人骂骂咧咧的要找他算账。

　　“老胡，对不起啊，这是我弟弟……”顾魏的声音响起，那个被称作老胡的糟老头子先是一愣，骂声立刻收了起来，对着顾魏方向问道：“不会是陈宇那个小兔崽子回来了吧？”

　　“是啊，”陈宇一个漂亮的漂移，在行人们奇异的目光中突然刹车停下，对着众人大声笑道：“是！那个叫陈宇的小兔崽子回来啦！”

　　顾魏盯着他，在头盔的掩护下，满眼的星光璀璨，在陈宇听不到的地方，小小声的对自己说道：“是回来了啊，我的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