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恒死后,苍歧对外宣称,他是因为纵欲过度暴毙身亡。那样一个千夫所指的荒主昏君,没有人会在意他真正的死因。只是遵照礼法,天子驾崩需守国丧一月,在此期间,士人不可应召为官,民间亦当禁绝娱乐嫁娶。
话虽如此,苍歧的计划倒也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一直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一方面,为了方便婚礼的进行,他先在建康城内寻了一位叶姓的官员,命他将叶兮收为义女;另一方面,便是密切观望那些有意将族中女眷许配给他的世家。
对于那些幻想用政治联姻进行投机的世家,苍歧倒也不拒绝,先是尝试着代为苍家其他未有婚配的男丁撮合姻缘,若是对方愿意就驴下坡或者就此知难而退还则罢了;若是格外冥顽不灵贼心不死的,待到国丧期满,苍歧直接安排一场选秀,将那些世家女子全部选入宫中,为年幼的新帝充实后宫。
选秀一事尘埃落定之后,苍歧不慌不忙向名义上的岳家行了纳采问名之礼。当然,问名的生辰八字完全是叶兮自己瞎编的。
好在瞎编的生辰八字也没有影响纳吉纳征的流程,待到请期之后,便是正式迎娶叶兮过门的仪式。与此同时,一匹轻骑刚刚小跑着踏上建康城内的街道。
叶兮今日穿着一身素纱织锦暗纹的交领广袖衫并对襟襦裙,两手执着却扇遮面,犹自止不住的偷瞄那足足五十乘从车的迎亲队伍,只觉得十分新鲜好玩。美中不足的是,顶着满头金灿灿的钗饰,今日这许多繁文缛节下来实在压得脖子有些生疼。
虽然恢复了记忆,但巨大的信息量却一时难以消化。铲除穆恒为民除害这样的事情自是刻不容缓,可如今稀里糊涂的就成了亲、拜了堂、行了同牢合卺之礼,叶兮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从无忧无虑的草根女侠,忽然转变成尊贵非凡的摄政王妃。
她知道苍歧对她很好,甚至百依百顺到了堪称纵容的地步,可再多的好都似乎无法填满内心的某一块空落。鬼使神差的,她突然想起此前白岳说自己“数月方归”,一时忍不住在心底暗道,连自己的婚礼都能缺席,实在不仗义不厚道。
比之那厢迎来送往好不热闹的婚礼,皇宫内却是气氛凝重一片愁云惨雾,冯才人,哦不,现在是冯太后,眼下抱着襁褓中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帝,由衷的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她本是建康城内的平民良家子,因为生得容貌尚佳,偶然一次抛头露面时正正撞见穆恒当街纵马,随即被强抢挟入宫中逼幸一番。冯氏失身后原本痛不欲生直欲自我了断,却被轻飘飘的一句“妃嫔自戕罪及家中亲眷”吓得呆住,从此如死灰槁木般在深宫里熬着日子。
未曾想,冯氏遭此无妄之灾,一来二去竟然珠胎暗结有了身孕,因着一颗怜子之心,不得不壮起胆子一路打听着跑去求见那个往日里避如蛇蝎的暴君。
也不知是幸与不幸,她最终还是没能见到穆恒,在殿门口便被小太监打发走。好在那小太监尚有几分良心,待穆恒寻欢作乐完毕向他通传了此事。
穆恒虽然早已将自己此前的春风一度忘得一干二净,但终究不能让皇家血脉沦落为无名无份的野种,随便一挥手打发了冯氏些许吃穿用度,给了个最低的才人位分草草了事。
几个月后,冯氏就着那些微薄的用度,只身一人在偏远冷僻的寝殿内,千辛万苦的诞下了一个男婴。她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做“穆安”,殊不知,这样最朴素的期望,在波诡云谲的宫中反而是最大的奢求。
即使九死一生的为穆恒诞下长子,冯氏也不过堪堪被擢拔一级升为中才人。她原本以为,终此一生都不过守着这个孩子凄凉度日潦草一生,万万没想到一夕天翻地覆,忽然有一日,一个姿容绝艳的少年被一群禁军簇拥着走进她的寝殿,恭敬的称呼她为“娘娘”,并带给了她两个消息:一是穆恒突然暴毙驾崩,二是她的儿子将要继位成为下一任皇帝。
就这样,未满周岁的穆安依制“从金从玉”改名为穆瑷,被送上了九五至尊的大位,而一无家世二无恩宠的冯氏,也母凭子贵一跃成为了当朝太后。
即使不谙权柄倾轧,女人的直觉依然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她,那个看似恭谦温和的少年,实为比之穆恒有过之而不无极的危险人物。每每回想起那一日少年带着血色的衣角,冯氏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没有人告诉她,前路究竟通向何方,曙光究竟会在何处。
婚后第三日,依照习俗新人当归宁省亲,苍歧虽忙于政务,下了朝也还是陪着叶兮去“娘家”转了一圈。只是叶兮近来为了筹备婚事在闺中闷了许久,刚出叶府大门便连声央求着要去外面逛逛,苍歧便也由得她去,只叫上一队侍卫暗中跟着。
待到苍歧回府去往书房,准备继续处理政务时,刚一推开门就瞧见有位不速之客斜斜的倚在榻上,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书房内那副绘制精细的南疆北域地形图。
萧山瞬间拔剑出鞘拦在苍歧前面,又被立即叫住,倒是那人对这边剑拔弩张的姿态视而不见,始终一动不动。
东缙名流好玄学、尚清谈,苍歧亦听闻过“竹林七贤”种种放诞不羁的名士风度,却从未见过这般行迹狂悖的女子。论容貌,她与叶兮倒也在伯仲之间,但比之叶兮的古灵精怪与单纯跳脱,她那股浑然天成的林下气度,却实在令人无法不侧目。好像那样的风流形状本就该属于她一般,好像她本就不该是仪静体娴的大家闺秀,而当是岩岩若孤松、傀俄若玉山的旷迈士子。
前生名士,今世美人。纵然苍歧自负于容貌,却也暗忖难及其英标秀上之精神,他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踏进书房,波澜不惊的开口询问:“这位姑娘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王爷的喜事。”女子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在下千里迢迢自陇西而来,只因路途实在遥远,终是迟了几日,不知现在还能否讨得一杯王爷的喜酒。”
明知对方顾左右而言他,苍歧倒也不点破:“喜酒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姑娘可知,来而不往非礼也。”
女子扬手抛出一物,萧山连忙抢先接住,见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方才呈到苍歧面前,原是一枚编做盘肠结的璎珞流苏。
那是白岳启程前,苍歧留给他的信物。
如此,苍歧顿时了然几分:“你和白岳,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昔日欠他家一个人,如今受人所托情罢了。”说罢,女子继续追问,“还不知王爷的喜酒,需得什么样的大礼才能与之相匹?”
苍歧反问:“那姑娘打算给本王什么样的大礼?”
“但看王爷如今,是想做霍光,还是曹操。”
苍歧闻言先是沉默了半晌,开始在心底盘算,他当然知道,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已是怀璧其罪,若效仿伊尹霍光做辅政权臣断无善终的可能,惟有坐上御座立于权力之巅,方可彻底主宰自己的命运。
然而,前一世被拥立上位或许还存着几分阴差阳错,这一次,苍歧在自保之外依然选择走上谋权篡位的道路,却是另有原因的——
苍家先祖在两汉以举孝廉入仕,完成了从地主到士族的初步跃迁,但因世居淮南远离京畿之地,所以直至汉魏之交,始终声名不显。
待到天下三分以后,孙吴政权又始终偏亲江左士族,包括苍家在内的齐淮世家,在其治下长期被边缘化,是以历代家主审时度势,故作一副“不食周粟”的清流姿态韬光养晦。
直到三国归一之际,西缙武帝南下灭吴,时任苍氏家主的苍朔率全族部曲纳土归降,不但自身一举获封散骑常侍、寿春县公,还恩荫宗族兄弟子孙数十人。蛰伏百年的苍家终于横空出世,“淮南苍氏”的名号开始响彻西缙朝堂,苍朔也由此被后裔尊为淮南苍氏的开宗立派之祖。
只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争夺权柄而上演的皇族内斗,一统天下后所谓的“太康盛世”昙花一现。就在这时,以匈奴、鲜卑为首的五胡势力趁虚而入,纷纷秣马厉兵逐鹿中原,再度掀起长达百年的乱世。
最后,西缙朝廷在北方中原之地的统治彻底分崩离析,穆氏皇族与大量北人纷纷南逃,依仗孙吴蜀汉两国旧土,在半壁残山剩水中重建政权,亦即后世史称的“东缙”。
而那位名义上“再造社稷”的东缙元帝,由数位北方世家大族代表一齐拥立的共主,实为一个垂拱而治、几与傀儡无疑的虚君。
朝堂之上被人捷足先登,在皇族内斗的漩涡中作壁上观,将将全身而退的淮南苍氏再度被挤出权力中心,于是江河日下逐渐失势。
前世里的苍歧少年时困于内室后庭,为了消磨时间而遍览群书,早已深知世上兴衰起伏天道有常,只是他已经厌倦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也觉得淮南苍氏不该继续沉寂,更何况,他的眼光和野心从来都不是仅限于一家一姓之庙堂,而是终结乱世、统一中原,成为天下共主。
于是,他终于开口轻轻的反问:“做霍光如何?做曹操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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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期初婚,古代娶亲所谓的六礼。
2.魏晋时期好玄学清谈,崇尚“以无为本,返璞归真”的风气,所以婚服是白色的。南北朝张敞《东宫旧事》记载:太子纳妃,有白毂,白纱,白绢衫,并紫结缨。
3.却扇,南朝婚俗。新妇出嫁时,双手张扇,自遮其面,与丈夫单独见面时才拿掉扇子。
4.魏晋南北朝六礼规定:新婚从车,皇子百乘,百官一品五十乘,二、三品三十乘,依次递减不可僭越。
5.这一章结尾部分应该很明显了,本篇同人里面我流历史背景几乎是一比一把缙朝按照晋朝去捏他的。“太康盛世”和“八王之乱”甚至齐淮世家带投降晋灭吴,这些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
见面就是一个极限拉扯的大动作,太烧脑了,昨天天窗了抱歉抱歉,月底赶due最近可能会隔日更几天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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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